薑寧穗見過那雙眼睛。
元正第二日,他們從鄉下來鎮子,她給裴公子屋裡燒炭火時看見的。
很美的一雙眼,隻是不知是哪家小娘子。
裴鐸合上窗牖,阻隔了薑寧穗繼續窺望的目光。
青年從屋中出來,方才眸底所有外溢的情緒儘數被冷漠覆蓋,那雙疏朗眉目與以往無異,冷淡的沒什麼情緒,他耐心重複道:“嫂子是想去酒館尋趙兄?”
薑寧穗輕點頭:“嗯,夜深寒重,我怕郎君酒意上頭醉倒凍著,想著接他回來。”
裴鐸眸底浸著黑沉沉的諷意。
他倒覺得。
這種廢物凍死了正好。
可看著薑寧穗神色間濃濃的憂色,青年道:“嫂子回去歇著罷,我去尋趙兄。”
薑寧穗:“這怎能麻煩裴公子,我去就好。”
說著,便伸手拉門閂。
青年不鹹不淡的嗓音傳來:“嫂子莫不是忘了,那日晚上三個醉鬼在巷子口打架暈倒的事?”
薑寧穗的手陡然頓住。
裴鐸上前,雪地上頎長的影子從薑寧穗腳尖一寸寸攀上去。
他從她僵冷的手中拿走煤油燈,指尖若有無的擦過女人指背。
“天寒地凍,想必酒館飲酒的人不在少數,這種地方嫂子就彆去了,我會把趙兄平安帶回來,嫂子回屋安心歇著。”
薑寧穗沒再堅持。
她看向裴鐸,秋水剪瞳裡漾著柔柔水波:“那便麻煩裴公子了。”
院門闔上,裴鐸提著煤油燈,在雪地裡踱步而行。
街麵鋪子關門閉窗,大街上空寂無人,前方一個人步履蹣跚的走來,身上灰青色衣裳沾著白雪,黑發用一根灰色帶子係著,被寒風獵獵吹鼓,他喝的兩頰酡紅,眉眼染著幾分醉意。
裴鐸頓足,森寒陰鷙的目光凝著遠處的人。
殺了他。
他死了,那個女人就不會再為他哭了。
青年心裡再一次滋生惡念殺意。
這股惡念轉瞬即逝。
讓他就這麼輕飄飄的死了,豈不是便宜他了。
他死了,那個女人還得為他守寡。
得不償失。
“裴弟?”
趙知學晃了晃被酒意侵蝕的腦袋,眯眼細看,還真是裴鐸。
他捏了捏酸脹的額角,問道:“你怎麼在這?”
裴鐸:“過來找你,嫂子在家等你。”
趙知學緘默不語。
其實,在得知晌午穗穗來學堂給他送飯時,他便後悔了。
她沒有錯,他不該把火氣撒到她身上。
他隻是心裡不平。
憑什麼同為男人,他處處比不上裴鐸,從家世到能力,他永遠是仰望裴鐸的那一個,裴鐸能輕而易舉的去知府府上小敘,他卻連知府的門檻都摸不上。
他以前覺著,隻要他足夠努力,足夠勤勉,一定能有所成就。
可這世上哪有努力就一定能成的事。
有些人生來就在富貴金勺裡坐享其成,有些人曆經千辛萬苦都不一定能取得丁點成就。
裴鐸是前者。
他則是後者。
就他就今年考中秀才,還是靠穗穗八字旺他。
趙知學灰暗無神的眼倏然亮起,好似在迷途中遇見指路人般,整個人都有了精氣神。
算命先生說,他娘子八字旺他。
隻要娶了他,他便能一路順遂,金榜題名!
他正是娶了穗穗,今年秋闈才得以考中秀才。
醉意去了大半,趙知學心裡對裴鐸的嫉妒也少了幾分。
兩人走在幽暗無人的街麵,煤油燈散出微弱的亮光,隻能照亮幾步之外的路。
趙知學主動打破沉默:“我娘子她歇下了嗎?”
裴鐸:“還未。”
趙知學:“聽說梁文濤失蹤半個多月了,你覺得他去哪了?”
裴鐸神色如常:“不知。”
趙知學望著灰蒙月色,聲音淬著幾分狠戾:“我倒希望梁文濤那種仗著家中財勢欺人的混賬死在外麵,上次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出來,我娘子就被他欺負了。”
趙知學許是喝了酒,今晚話格外的多。
他又問:“裴弟,你覺得我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裴鐸眼皮輕抬,反問:“趙兄覺著,你娘子是個怎樣的人?”
趙知學望著前方白皚皚的雪夜,長籲了一聲:“我娘子生的很美。”
僅此一句,沒了後話。
兩人拐進巷子,青年清潤低磁的嗓音盛著難以察覺的陰冷:“除了皮相好,再無旁的?”
趙知學沉默良久,才道:“裴弟,其實在沒成婚之前,我以為我會娶一個蕙質清雅,腹有詩書的女子,我們可以一起賞花作詩,飲酒暢聊,我們會育有一子,她在家相夫教子,我在外奔赴功名……”
他低頭苦笑:“可幻想終歸是虛的,我娶的娘子,恰好與我所期盼的南轅北轍。她大字不識,木訥無趣,在有些事上,頗有些愚昧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