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聲被夜風吹散時,白桃的指甲已在“靜心丸”記錄冊上掐出月牙印。
第七頁的墨跡在油燈下泛著青灰,“王記米行賬房,晨起失語,非喉疾”的字跡邊緣洇著水痕,不知是藥漬還是淚漬。
她翻到下一頁,“李記裁縫鋪,亥時驚醒,言‘忘了要問什麼’”——這是第八例了。
案頭的銀針筒“哢嗒”輕響,她抽了支三寸長的素針,針尖在燭火上燎過,對著自己手腕“列缺穴”輕輕一刺。
血珠冒出來時,她想起昨日巡診的劉阿婆:老婦人張著嘴像條離水的魚,舌頭在口腔裡直打顫,可喉嚨裡隻有嗬嗬的氣聲。
當時她用銀針探“廉泉穴”,針尖竟結了層薄冰。
“不是喉疾。”白桃低聲道,指節抵著額頭。
藥香混著燈芯焦味鑽進鼻腔,她突然想起祖父白景明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的話:“藥王宗的針,紮的從來不是皮肉。”她翻出藥箱裡的銅匣,匣底沉著半塊黑砂——那是從失語者舌底刮下的,混著黏液的碎屑。
銀針再次舉起時,她對準的是劉阿婆的“廉泉穴”仿製圖。
針尖落下,穿透紙頁的瞬間,她倒抽一口冷氣——紙背麵竟凝出根冰絲,在燭火下泛著幽藍,冰絲裡裹著極細的朱砂印,像是被碾碎的“艮”字邊角。
“艮為山,為止。”白桃喃喃,指腹蹭過冰絲,涼意順著指尖竄上心頭。
她終於明白那些人不是被蠱,是自己封了口——當“不敢問”的恐懼像山一樣壓下來,他們的舌根經絡就凍成了冰,連帶著把“問”字也封進了冰裡。
藥碾子在深夜裡轉得飛快。
九寒散的寒毒混著燈心草灰,在石臼中磨成半透明的膏體。
白桃往裡麵滴了三滴自己的血——祖父說過,破心障的藥,得用施藥者的氣引。
膏體遇血突然泛起金光,她想起陸九說過,燈心草引魂,九寒散破冰,合起來該是把“撬心鎖的錐子”。
“啟脈露。”她給新藥命名時,窗外傳來更漏聲。
這藥不治身,隻刺心,服者會重曆一次“不敢問的痛”——可痛過之後,凍住的經絡才會化開。
天剛蒙蒙亮,陸九的腳步聲就撞進了藥鋪。
他的灰布衫沾著露水,領口還歪著,顯然是從城南一路跑來的。
“閉口盟在城隍廟立碑了。”他把草帽往桌上一扣,草屑簌簌落進藥碗,“碑上刻著‘萬言俱焚,唯靜得安’,那些人蒙著布,連咳嗽都憋著。”
白桃把啟脈露收進青瓷瓶,瓶身還帶著體溫:“你去?”
“去。”陸九扯了扯領口,喉結動了動。
他胸前的焦痕在晨光裡發紅——那是三年前中統刑訊時留下的,“陸九”二字被燒得凹凸不平,像道活著的傷疤。
他突然笑了,指腹蹭過焦痕:“我總說易容是為了保命,可現在才明白,假臉戴久了,連心都要凍住。”
城隍廟前的香灰還沒掃淨。
陸九站在碑前時,晨霧正漫過他的鞋尖。
碑身是新鑿的,“萬言俱焚”四個字還沾著石粉。
圍觀的人圍了三層,個個用藍布蒙著嘴,隻露出一雙雙發紅的眼睛。
“我叫陸九。”他的聲音像塊石頭砸進池塘。
蒙嘴的人群突然靜了,連香燭劈啪聲都聽得見。
陸九扯開衣襟,焦痕在冷風中泛著粉紅:“我問過日本人的毒氣彈藏在哪,我答過中統的拷問要守什麼,我活過——用這張真臉,這條真名。”
老婦是第一個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