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最終還是落在了那孩子光潔的額頭上。
她沒有帶他進入喧鬨的前堂,而是繞到醫棚後方一間獨立的小屋。
這裡曾是她晾曬藥材、潛心製藥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一個小小的、與世隔絕的庇護所。
她為他取名“阿無”,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無來處,亦無歸途,像一張乾淨到極致的白紙。
日複一日,阿無的生活被白桃安排得井然有序。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她便端來溫熱的薄荷湯,用柔軟的棉布為他細細擦拭身體,那清涼的氣息似乎能洗去他身上沾染的塵世晦暗。
三餐則是用紫蘇葉熬煮的米粥,暖胃安神。
除了她和小梅,白桃嚴禁任何人與阿無有過多接觸,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珍寶,稍有不慎便會蒙上瑕疵。
然而,這件“珍寶”卻有著令人費解的特質。
白桃很快發現,阿無對疼痛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敏感,卻並非作用於自身。
前堂有個幫工劈柴時不慎劃破了手,鮮血直流,正在後屋獨自玩著小木塊的阿無竟猛然停下動作,轉過頭,一雙清澈的眼睛直直地凝望著前堂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那道傷口。
每當有受傷的孩童被送來醫棚,哭鬨聲震天,彆的孩子隻會覺得煩躁,阿無卻會變得異常安靜,側耳傾聽,神情專注,直到那哭聲漸漸平息。
這奇異的共感讓通曉醫理的白桃百思不得其解。
某個午後,她取出一套細如牛毛的銀針,想借此探查阿無的經絡氣脈。
然而針尖觸及皮肉,她卻驚愕地發現,這孩子的經絡竟是一片混沌,沒有明確的走向,如一團亂麻初生,毫無章法可言。
可就在這時,一個腿部骨折的村民被抬了進來,痛苦的呻吟聲隔著門板傳來。
白桃清晰地看到,阿無體內那些雜亂無章的脈絡,竟在瞬間自發地分出無數微弱的光絲,朝著那傷者的方向延伸、連接。
她瞬間明白了什麼,收起銀針,心中一片駭然。
這孩子並非沒有經絡,而是他的經絡天生就是為了感知和連接他人的痛苦而存在。
她當即立下了一條新的規矩,對小梅和所有知情人嚴肅宣告:“他可聽痛,不可承痛;可走路,不可代步。”前者是怕這副小小的身軀被世間無窮無儘的苦楚壓垮,後者,則是她心中一個模糊卻堅定的直覺。
與此同時,瘸腿的陸九正做著一件讓村裡人摸不著頭腦的事。
他將最後一塊打磨平整的空白石板交給阿土,聲音沙啞地叮囑:“從今天起,每日拓印村中行人的足跡,尤其是那些挑夫、腳夫,一個都不要漏下。”阿土黝黑的臉上滿是困惑,不明白這有什麼用。
陸九隻是用他那隻獨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你走的路,比我知道的多。”
阿土雖不解,卻還是照做了。
次日,當他將拓滿各種腳印的石板擺在院子裡晾曬時,一直安靜待在屋簷下的阿無忽然走了過來。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先是牽了牽阿土的衣角,隨即指向石板上一枚格外深陷、前掌寬厚的挑夫腳印,又低下頭,指了指自己光潔的腳底。
那一刻,阿土仿佛被一道閃電劈中了天靈蓋,瞬間恍然大悟。
他立刻取來一塊新和的軟泥,小心翼翼地拓下阿無小小的足印,鄭重地將其置於那塊石板的最中央。
奇跡在當晚發生。
埋在荒村四角的陣基石,原本每日隻會滲出幾滴珍貴的地髓液,今夜卻如同泉湧,量驟增三倍有餘。
陸九拄著拐杖,感受著地底傳來的歡欣震動,渾濁的獨眼中流露出一絲了然。
原來,這護佑村莊的新陣,認的不是血脈,不是生辰,而是這世間最質樸也最強大的印記——“第一步由自己踏出的人”。
村裡的日子在阿無的沉默中悄然變化。
小梅承擔起了教他說話的責任,可他學得極慢,一個簡單的“爹”或“娘”,教上百遍也隻是徒勞地張張嘴。
但他對旋律,尤其是那些古老的謠曲,卻有著驚人的敏銳。
一個暴雨如注的深夜,風聲淒厲,醫棚的油燈在風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