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淨室之內,燭火搖曳,將白桃專注的側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空氣裡彌漫著草藥的清苦與淡淡的血腥氣,她將一方洗淨的黃麻布平鋪於地,那張殘缺的祖傳卦圖便成了唯一的底本。
七種碾碎的草藥汁液在粗陶碗中混合,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墨綠色,她毫不猶豫地刺破指尖,將一滴殷紅的血珠滴入其中。
汁液瞬間翻滾,色澤轉為深沉的赭石色,仿佛蘊含了生命。
她提起的筆,不再是尋常狼毫,而是一截被細心削尖的桃木枝。
這一次,她沒有依循祖輩留下的朱砂軌跡,那些曾作為願力錨點的顯赫姓名被她一一抹去。
她的心中默念著新的名字——陳啞婆、小滿、阿無……這些在亂世中如塵埃般逝去的無名者,如今成了她重定乾坤的基石。
筆尖蘸飽了混著血與草藥的“墨”,在黃麻布上遊走,坤、震、巽、坎、離、艮、兌,七個卦位依次落成,筆畫間似乎有微光流轉。
當筆尖最終懸停在代表天空與創始的“乾”位時,異變陡生。
那赭石色的墨跡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誌,竟未落在預設的正北方位,而是自行向西偏移了寸許,穩穩地固化在那裡。
白桃心中一動,並未驚慌,而是緩緩從懷中取出一麵古樸的青銅鏡。
她將鏡麵對準剛剛繪成的卦圖,鏡麵沒有映出燭火與她的臉龐,反而變得如水波般蕩漾,層層疊疊的虛影在其中浮現。
她看到,一個又一個不同時代的身影,在同樣昏暗的環境下,用著各式各樣的方法修正著這張圖。
有的用刀刻,有的用血書,有的甚至直接用指甲劃痕,但他們修正的方向,無一例外,都是將“乾”位引向西方。
那些模糊的麵孔上,都帶著與她此刻彆無二致的決絕與求索。
她怔怔地看著鏡中幻象,許久,才發出一聲夢囈般的低語:“原來圖本無定形……是人心在走。”人心所向,便是生路所在。
門外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陸九倚著門框,臉色比月光還要蒼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的腥甜。
他知道,自己的肺腑已經爛透了,再走下去,隻會成為拖累。
他將一個油紙包遞給白桃,裡麵是些許腐皮膏的殘餘,還混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屍油氣味。
“用這個,找一具身材差不多的野屍,偽裝成我。”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日軍看到我‘中毒暴斃’,會以為我們全隊覆滅,搜山的力度自然會鬆懈。”
他費力地脫下貼身的內衣,指了指夾層:“這裡麵,有我記下的所有情報,包括他們的巡邏路線和換防時間。你們必須活下去。”他看著白桃,眼中是全然的托付,“我這瘸子,算是走到頭了……但你們,得走得更遠。”
白桃接過那件尚有餘溫的內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她沒有說“不”,也沒有流淚,隻是沉默地看著他,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深深刻進靈魂。
這份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
夜深人靜時,她悄悄走到陸九的鋪位邊,將一枚散發著異香的續命丹,輕輕塞進了他的枕頭底下。
與此同時,城外一處廢棄的村落,小梅正率領著聽遺隊執行著另一項儀式。
她們選擇的地點是一口枯井,百年前,這裡曾是瘟疫死者的集中焚化之所,泥土中埋葬的亡魂最多,地語也最為渾厚。
小梅脫去鞋襪,赤足踏上冰冷的井台,按照《送魂謠》的古老節拍,開始繞井行走。
她每走九步,便從腰間的布袋裡抓出一撮混有淚土與花粉的粉末,灑向井口。
一圈,兩圈……當走到第七圈時,她停下腳步,拔出隨身短刀,在手腕上劃開一道口子。
鮮血滴入深不見底的井中,仿佛一滴墨落入清水,迅速暈開。
她抬起頭,對著幽深的井口,用儘全身力氣高聲宣告:“陳啞婆!小滿!阿無!所有被遺忘的魂靈,我們記得你們的名字!”
話音落下的瞬間,死寂的井底突然傳來“咕嘟”一聲悶響,隨即,整口井的水麵都沸騰起來!
水波不再是尋常顏色,而是泛起七彩的漣漪,如夢似幻。
漣漪之中,一張張模糊的麵孔緩緩浮現——有白發蒼蒼的醫者,有呀呀學語的孩童,有接生過的穩婆,也有戰死沙場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