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的話語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在每個人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餘波震蕩著靈魂。為了守護那渺茫卻至關重要的“火種”,為了一個看似虛幻的“未來可能性”,他們就要親手策劃,將成千上萬名可能隻是奉命行事的軍人送入死亡的深淵?這罪孽的重量,幾乎要將議事廳內所有人的脊梁壓彎。
澹台鳳舞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讓她四肢冰涼。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恍惚間,她仿佛看到了“鳳舞”號那整潔明亮的艦橋,看到了那些曾經與她朝夕相處、並肩訓練的年輕船員們鮮活的麵孔——愛說笑的老舵手李,總是泡著一壺濃茶的雷達官小趙,還有那些充滿朝氣的、剛畢業的導航學員……他們現在在哪裡?是否就在後方那三艘“戰神”級巨艦的某一艘上,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執行著追擊“叛徒”和“異類”的命令?她想起了自己曾在聯邦的旗幟下,以軍人的榮譽立下的誓言——“保衛聯邦領土與公民的安全,服從命令,恪儘職守”。每一個字都曾是她信仰的基石。而如今,她坐在這裡,參與討論的,卻是如何將毀滅引向那些她曾發誓要保護的對象,那些穿著同樣軍裝的同胞。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和強烈的負罪感,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艾文長老緩緩閉上了雙眼,他那布滿深深皺紋的眼角微微抽動著,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內心煎熬。他一生信奉生命至上,致力於調和不同生命形式間的矛盾,促進共生與繁榮。他親手治愈過無數受傷的生靈,調解過數不清的紛爭。而“主動引誘他人踏入死地”這一行為本身,就與他畢生的信念和堅守的準則發生了最根本、最激烈的衝突。他那雙曾經撫慰過無數生命、布滿老年斑的手,此刻正放在膝蓋上,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他仿佛能看到,那片引力亂流區化作了無數雙絕望的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他,質問著他。
“沒有……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一個帶著明顯哭腔的、年輕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是那位負責照料方舟內部生態園的女守護者,她名叫艾拉,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此刻眼中蓄滿了淚水,充滿了對殘酷現實的恐懼和抗拒。“我們……我們不能隻是逃跑嗎?或者……或者試著和他們溝通?他們也是人,不是嗎?總會……總會有人能理解我們的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變成了無助的啜泣。她無法接受,守護生命與希望的方舟,最終卻要依靠奪取大量生命來換取生存。
陳遠的目光落在艾拉身上,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理解,有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無法推卸的無奈。他沉默著,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那動作緩慢,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
“艾拉,我理解你的感受。”陳遠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麵前,任何取巧的計謀都顯得蒼白。我們的方舟無法與他們正麵對抗,甚至連逃跑的速度都遠遠不及。時間……”他看了一眼星圖上那不斷逼近的紅色光點,“時間是我們最奢侈的東西。這片引力亂流區,是我們手中唯一一張,能夠扭轉這絕望局麵的牌,儘管它……沾滿了劇毒。”
他的話語像冰冷的現實之錘,敲碎了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議事廳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艾拉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以及每個人沉重如風箱般的呼吸。時間,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伴隨著後方聯邦艦隊在塵埃雲中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的身影所帶來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壓迫感。那引擎的轟鳴仿佛穿透了方舟的隔音層,直接敲擊在每個人的心臟上。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艾文長老終於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飽經滄桑的眸子,此刻布滿了血絲,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但在那痛苦的最深處,卻燃起了一簇微弱卻無比堅定的火焰,一種為了更宏大目標而不得不做出犧牲的決絕。
“孩子……”艾文長老的聲音異常沙啞,仿佛聲帶被砂紙磨過,他看向陳遠,也看向在場的每一個人,“你說得對……我們都看到了,也都明白了。”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守護……有時並不僅僅意味著站在光裡,撫慰傷痛。有時,它意味著……不得不踏入陰影,不得不弄臟自己的雙手,不得不讓靈魂背負起永遠無法卸下的重擔。”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方舟的壁壘,看到了青蘿決然的背影,看到了無數為了“火種”理念而犧牲的先賢,也看到了那個可能因“淨化”而變得單調、冰冷、充滿壓迫的未來宇宙。
“為了‘火種’所代表的希望,為了那些已經為了這個信念而付出生命的亡魂,也為了……那些可能因為‘淨化’思潮蔓延而失去選擇權、失去多彩未來的、難以計數的無辜生靈……”艾文長老的聲音帶著一種悲愴的顫音,但他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刻在所有人的心頭,“這個罪孽……這份沉重……我們……必須共同背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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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終將目光定格在陳遠和澹台鳳舞身上,仿佛在這一刻,他又蒼老了十歲,脊背也更加佝僂了一些。他用儘力氣,清晰地說道:“我,以‘星耀之泉’首席管理者的身份,同意……執行這個計劃。”
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瞬間轉移到了澹台鳳舞的肩上。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充滿了期待、恐懼、以及一種無聲的詢問。她曾是聯邦的指揮官,是他們的追捕對象,也是他們此刻依賴的戰術專家。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植物清香的空氣此刻吸入肺中,卻感覺如同刀割般疼痛。她曾是聯邦手中最鋒利的劍之一,誓言扞衛的一切,如今卻要由她親手來策劃一場針對這把“劍”本身的、致命的陷阱。
這無疑是赤裸裸的背叛。背叛了她曾立下的神聖誓言,背叛了她曾經的身份認同,背叛了那些可能仍在艦隊中、對她抱有複雜情感的舊日同僚。一種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她幾乎要站立不穩。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目光逐一掃過在場的人。她看到了陳遠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沉重,以及那沉重之下,對她最終抉擇的期待與信任;她看到了艾文長老那悲憫而決斷的眼神,那是一種為了大義而忍痛做出選擇的覺悟;她看到了其他守護者和學者們眼中無法掩飾的恐懼,以及在那恐懼深處,對她這個“外來者”和“前軍人”所抱有的、最後的依賴和期盼。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無數的畫麵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青蘿在通道儘頭,回頭對她露出的那個訣彆的、帶著信任的微笑;莉娜在禁閉室中,虛弱卻堅定地握住她的手,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觀測者”先賢們留下的那些充滿智慧與遠見的記錄,他們為了在浩劫中保存文明的火種,所付出的難以想象的犧牲與孤獨……
這些畫麵,如同熾熱的烙鐵,燙穿了她內心的猶豫與掙紮。
最終,她眼神中那劇烈的動蕩、痛苦的彷徨,如同潮水般緩緩褪去,沉澱下來的,是一種冰冷的、堅硬的、屬於在最殘酷戰場上幸存下來的戰士的決然。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個人情感,隻專注於目標和結果的絕對冷靜。
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不大,甚至有些乾澀,卻像出鞘的利劍般,清晰地劃破了議事廳內凝重的空氣,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同意。”短暫的停頓後,她加重了語氣,仿佛是在對自己宣誓,“執行計劃。”
當她說出這三個字時,一股難以形容的虛脫感瞬間席卷了她,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但同時,一種奇異的、如釋重負的感覺也隨之而來。那是一直束縛著她的、名為“過去”的枷鎖,在這一刻,被她親手斬斷了。從這一刻起,她,澹台鳳舞,將徹底與聯邦指揮官的身份告彆,真正地、完全地、毫無保留地站在了陳遠身邊,站在了“火種”這一邊,站在了那個充滿不確定性卻代表著“不一樣未來”的道路上。無論前方是萬丈深淵,是永恒的放逐,還是靈魂上永世無法洗刷的“背叛者”的烙印,她都義無反顧。
這個決定,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精準而殘酷地切割開了她與過去的聯係,帶來了刻骨的疼痛,但也讓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清醒和堅定。
為了那個值得用一切去守護的“不一樣的未來”,她願意,也必須,背負起這背叛誓言的重擔。
“開始行動。”陳遠的聲音緊接著響起,打破了短暫的沉寂。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仿佛已經將所有的猶豫和痛苦都壓在了心底最深處。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希望之芽”號那流線型的船身開始微微調整姿態,生物引擎的嗡鳴聲調發生了變化,從之前謹慎的規避模式,轉變為一種帶著決絕意味的、義無反顧的衝鋒頻率。它不再試圖遠離那片在星圖上標記為血紅色的、代表著死亡與未知的引力亂流區,反而像一隻看到了終極目標的飛蛾,調整航向,朝著那片狂暴的宇宙陷阱的核心,主動地、堅定地衝了過去!
舷窗外,五彩斑斕的塵埃雲向後飛速掠去,前方的空間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細微的光線扭曲現象,仿佛宇宙的織物在那裡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揉皺。方舟內部,警報聲並未響起,但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壓抑的緊張氣氛彌漫開來,每個人都緊緊抓住身邊的固定物,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決定命運的瘋狂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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