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秋的一個周末,大清早,太陽像剛出鍋的玉米麵餅子,熱騰騰地掛在村東頭的白楊樹梢上。樹影斜斜地拉下來,把清溪村的曬穀場切成一塊亮、一塊暗。石碾子還留著昨夜的玉米渣,被太陽烤得微微冒煙,手一摸,燙得能縮回一層皮。
村民們扛著鼓脹脹的麻袋,踩著帶露水的土路,“呼哧呼哧”往這兒趕。麻袋口沒紮緊,金粒子一樣的玉米粒一路撒,像給大地鑲了條碎金邊。木耙子一推,“沙——”的一聲,玉米被攤成薄薄一層,晃得人眼暈,像誰把晚霞撕碎了鋪在地上。
孩子們就在這片“晚霞”裡鑽來鑽去,光腳丫踩得玉米“哢吧哢吧”直響,像踩碎了一地小餅乾。
林曉陽背著他的小藍布包,布包前麵繡著一隻歪歪扭扭的小鴨子——是他姐曉梅用剩線頭縫的。包裡裝著他的“寶貝”:一隻鐵皮青蛙,半塊紅薯乾,還有早上偷偷塞進去的兩顆玻璃彈珠。布包隨著他奔跑在他屁股後頭“啪嗒啪嗒”拍,像隻忠心的小狗。
曬穀場西頭有棵老槐樹,樹乾粗得兩個大人抱不過來,樹皮裂成一道道深溝,像爺爺額頭上的皺紋。樹底下涼快,風一吹,“沙沙”響,天然的大喇叭。
小石頭早占好了地盤。他蹲在樹根上,雙手捧著一顆青皮野鴨蛋,蛋殼上還沾著河泥,像給鴨蛋穿了件迷彩服。看見曉陽,他蹦起來揮手:“曉陽!快過來!我們玩滾鐵環!”
曉陽一個急刹,鞋底在玉米層上劃出兩道弧,玉米渣“噗”地飛起,差點濺到正在攤玉米的王奶奶身上。
“臭小子,看著點!彆把玉米蹦臟了!”王奶奶笑著唬他,手裡的木耙子卻故意輕輕落下,給曉陽讓出一條道。
曉陽吐吐舌,跑到槐樹下,“嘩”地倒提布包,鐵皮青蛙“咣當”掉出來,彈簧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先玩我的青蛙!能蹦老遠!”他大拇指一按,“嗖——”青蛙在空中劃了條弧線,正落在玉米堆裡,“噗”地濺起幾顆玉米,像小型火箭發射。
孩子們“哇”一聲圍過去。就在這時,狗蛋登場了。
狗蛋是村西頭的“百事通”,他今天穿著件“的確良”運動服,衣服洗得發白,袖口裂口垂下一截線頭,像小尾巴。他手裡推著個嶄新的鐵環,鐵環上還有出廠時刷的銀粉,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集合集合!”狗蛋把鐵環往地上一杵,鐵環“當”一聲脆響,孩子們立刻圍成圈。
“你們猜我爸昨晚上在村委會聽見啥了?”他故意停頓,小眼睛亮晶晶,像兩顆剛擦過的黑紐扣。
“彆賣關子,快說!”小石頭把野鴨蛋往懷裡又揣了揣,生怕聽漏了消息。
狗蛋壓低聲音,卻剛好讓每個人都能聽見:“我爸說——調研就是拆遷!拆了給新樓,還給錢!按房子大小給,一平三百!我家七十平,兩萬多!”
“兩萬多?”孩子們齊聲吸氣,聲音拔得老高,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對!兩萬多!”狗蛋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晃,“能買一車皮水果糖!還能買電動火車!”
孩子們炸了鍋:
“我要住新樓!我要陽台種向日葵!”
“我要買四驅車!帶馬達的那種!”
“曉陽,你家房子最大,你得拿三四萬吧?”
曉陽被點到名,心臟“咚”地一跳,血“呼”地湧到臉上。他想起二叔去城裡回來描述的“高樓”,想起姐姐說“新房間可以放布娃娃”,頓時覺得鐵皮青蛙不香了。
“我家一百平!”他挺起小胸脯,聲音比平日高八度,“能拿三萬多!給你們每人買一袋糖!”
夥伴們“喔——”地起哄,狗蛋更是把鐵環推得“嘩啦啦”轉,像給這場“發財夢”配的背景音樂。
“下周就來登記!登完就拆!”狗蛋又丟下一顆“炸彈”。
曉陽腦子裡“轟”的一聲,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站在新樓陽台上,手裡攥著一把人民幣,風“呼啦啦”吹,他成了全村最闊的小財主。
消息太勁爆,曉陽坐不住了。他一把抓起布包,連“再見”都忘了說,拔腿就往家跑。帆布鞋踏在玉米堆上,“噗嗤噗嗤”陷進去又拔出來,鞋幫裡灌滿玉米粒,跑一步掉三顆,像給他鋪了條“黃金退路”。
風在耳邊“呼呼”過,他腦子裡全是“三萬多”“新樓”“陽台種花”……鐵皮青蛙在包裡“哢啦哢啦”亂響,好像也在催他:“快跑!快跑!”
曬穀場離他家五百米,他一口氣跑到院門口,肺裡像塞了團火,彎腰“呼哧”半天才直起身。
院子的炊煙剛冒頭,像一條軟軟的白帶子,慢慢升到槐樹頂。母親趙秀蘭蹲在菜畦裡,正摘辣椒,竹籃裡紅綠交映,像打翻的顏料盒。她聽見腳步聲回頭,見兒子頭發濕透、額頭冒汗,嚇得放下籃子:“咋跑這麼急?後麵有狗攆?”
曉陽顧不上擦汗,衝進院子就喊:“奶奶!奶奶!要拆遷啦!住新樓!拿三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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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太坐在槐樹下,膝蓋上鋪著一塊藍布,上麵擺滿針線軸:紅得像山楂、藍得像夜空、粉得像桃花。她正在補曉陽的兔子布偶,老花鏡滑到鼻尖,聽見喊聲,針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