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的土院壩像一口大鐵鍋，會一散，人就“嘩”地往外倒。頭頂那盞十五瓦的燈泡被電線吊得老高，風一吹，昏黃的光斑就在地上蹦躂，像誰撒了一把碎黃豆，踩上去“嘩啦嘩啦”直響。
長條木凳歪七扭八，小馬紮更慘，四腳朝天，像被踩了一腳的蛤蟆。廢紙團滾到牆角，沾著泥，像被誰嚼過的甘蔗渣。半塊冷紅薯孤零零躺在台階上，皮皺得像老人手背，孩子忘了帶走，螞蟻正排著隊往上爬，黑點點在黃昏裡格外清楚。
林建國先把老母親攙出門檻。老太太的棗木拐杖往下一頓，“咚”一聲，像敲在人心上。建國忙伸手托住她胳膊：“媽，慢點，這門檻高，彆磕著。”老太“嗯”了一聲，另一隻手還揣在兜裡，裡頭焐著兩塊紅薯乾——開會時給曉陽留的，現在還是溫的，帶著她掌心的汗味。
趙秀蘭蹲在地上，幫兒子撿那隻被踩扁的鐵皮青蛙。青蛙綠漆掉了一塊，露出黑鐵，像禿了毛的癩蛤蟆。曉陽蹲在旁邊，鼻尖沾著土，小手使勁掰彈簧，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媽，它不蹦了……”
秀蘭用指甲輕輕把彈簧勾回去，“哢噠”一聲脆響，青蛙立刻精神了。她朝兒子眨眼：“再試。”
曉陽一按青蛙背，“嗖”地蹦出半米，孩子“咯咯”笑著追出去，帆布鞋踩在土路上，“噠噠噠”像小鼓。月光追著他跑，把他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條調皮的狗。
曉梅背著書包跟在後頭，書包裡筆記本硬邦邦，硌得她腰疼。她伸手進去把本子往下壓，紙頁“嘩啦”一聲，上麵“調研”“拆遷”幾個字被她用橡皮擦得起了毛，像被老鼠啃過。她抬頭望天，月亮圓得過分，像剛出鍋的玉米麵大餅，白得發亮，照得土路像撒了鹽。
“爸，李叔問支書補償款，支書一句準話沒有，是不是拆不成了？”曉梅快走兩步，貼近父親，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失落。
建國放慢腳步，等閨女跟上來，回頭瞅了眼後頭的秀蘭和曉陽，才開口：“支書沒說，就是沒譜。真要是拆，他能把補償標準捂兜裡？早亮出來讓大夥高興了。”
他伸手掰了根玉米稈，葉子“沙沙”響，稈子已經黃透了，指甲一掐，汁液乾得可憐。
“再說，咱村玉米還沒割呢，真要是拆，也得讓咱先把糧食收回家，哪有讓莊稼爛地裡的道理？”
曉梅點點頭，想起張嬸在會上急得臉紅脖子粗，忍不住笑出聲：“張嬸今天白激動了，她小本子上算得可細了，連柴房都算成兩層，結果白高興。”
前頭林老太拄著拐杖，步子慢卻穩，聞言接話：“你張嬸啊，上次小賣部進新餅乾，她天不亮去排隊，買回來她孫子嫌甜，全喂了雞。”
一家人笑得前仰後合，曉陽拎著青蛙跑回來，聽見笑聲，也跟著“嘿嘿”傻樂，露出兩顆小虎牙。
“哢嗒哢嗒”，王大爺推著二八大杠迎麵過來，後座上綁著小馬紮，繡的牡丹花在月光下變成黑疙瘩。
“建國，扶老太回家啊？”王大爺刹住車，喘得胸口像拉風箱，汗珠子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藍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是啊大爺，您家玉米咋樣了？”
“再兩天就割，本來想著要是拆遷就再等等，現在看啊，該乾啥乾啥。”
他瞅瞅曉陽手裡的青蛙，孩子一按，青蛙蹦到他腳背，嚇得他往後一蹦，差點摔了，眾人又是一陣笑。
王大爺擺擺手，跨上車，腳蹬子“咯吱咯吱”響，像老母雞下蛋，慢慢騎遠。
夜路靜了，隻剩蟲鳴。曉陽跑累了，攥著母親的手，仰臉問：“媽，調研是啥？是不是要拆房子？”
林老太找塊石頭坐下，建國忙遞上水杯。老太抿了一口，慢慢說：“調研就是上麵來人看看咱家房子多大、地裡種啥，跟老師家訪一個樣，看你作業寫得好不好，不是來搬桌子。”
曉陽眨眨眼：“那老師家訪完，會給小紅花嗎？”
“傻小子，調研不給花，給的是——”趙秀蘭捏捏他臉蛋，“等你爸收完玉米，給你做輛小木車，比小紅花實在。”
曉陽眼睛“刷”地亮了，蹦起來：“那我明天幫爸收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