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的清溪村,清晨像一塊剛出鍋的紅薯,冒著甜氣,連風都被烘得軟乎乎。太陽剛爬上東屋脊,瓦片上還沾著夜露,陽光一照,露珠便像碎銀,閃一下,又滑下去,落在簷下的青石板上,“滴答”一聲,敲出一小圈濕痕。
林家小院的灶膛裡,柴火“嗶嗶啵啵”地笑,鍋裡的紅薯粥咕嘟咕嘟,稠黃的粥麵拱起小泡,“噗”地破開,濺起一滴甜汁,落在鍋蓋邊上,凝成琥珀色的珠。
雞籠裡的老母雞“咯咯”低唱,尾巴一撅,又下一枚溫熱的蛋,蛋殼上還沾著一點稻草屑。曉陽蹲在籠邊,把鐵皮青蛙放在雞蛋旁邊,小聲嘟囔:“你看,人家多乖,一早就乾活,你也得蹦兩下。”
青蛙“哢嗒”一聲,蹦過他的布鞋麵,驚起一群麻雀,“呼啦啦”飛向院外那棵老槐樹,樹葉被風揉得沙沙響,像給清晨配了一段前奏。
“突突突——”巷口傳來三輪車喘息般的馬達聲,像誰把拖拉機喉嚨掐細了。車是軍綠色,車頭貼著“清溪村拆遷測量組”白條,車尾還冒著淡藍煙,煙尾被風撕成絲,飄在晨光裡,像一條會動的藍綢。
三個穿藍色工裝的男人跳下車。
領頭的是趙隊長,高個,國字臉,激光尺拎在手裡,黑尺身沾著前一家牆粉,像剛刷過一層薄霜;小王扛三腳架,肩帶勒得肩膀微駝;小李抱記錄板,紅字文件夾被風卷得“嘩啦”響,像一麵半開的小旗。
趙隊長抬頭望望林家院門,嘴裡念叨:“預登記120平,證件齊全,這家應該順溜。”
他抬手敲門,卻見院門虛掩,一縷紅薯粥的甜香順著門縫鑽出來,直往鼻子裡鑽,惹得他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是測量隊的同誌吧?快進來!”
林建國迎出來,袖口卷到肘彎,手臂上還沾著木屑,像撒了一把金粉。他身後,青石板鋪成的小徑兩側,金燦燦的玉米排成隊,粒粒飽滿,像小太陽。
趙秀蘭從廚房探身,圍裙上沾著一點粥漬,像雪地裡落了一枚紅楓。她手裡提著搪瓷壺,壺身印著“勞動光榮”,壺嘴冒著涼茶的清甜:“先喝口水,再忙正事!”
藤椅早已擺好,林老太坐在樹下,銀發被黑布帕子包住,帕角彆著銅頂針,針尖在晨光裡閃一下。她膝頭攤著曉陽磨破的襪子,針腳細密,像給襪子再織一層皮膚。
建國轉身進堂屋,再出來時,懷裡抱著那隻紅布包——布是老太三十年前繡的,牡丹花褪了色,卻依舊雍容。他把包放在藤椅旁的小桌上,“嘩啦”一聲拉開,證件齊刷刷亮相:
暗紅房產證,墨綠土地證,發黃的建設批複,全按年份排好,邊角對齊,像一隊等待檢閱的士兵。
趙隊長雙手接過,指尖觸到封皮壓紋,忍不住讚歎:“這保存,比檔案館都講究!”
他翻開房產證,紙頁“沙沙”響,毛筆寫的“林建國”三個字端正挺拔,像一排小鬆樹。
曉陽蹲在旁邊,小腦袋隨著激光尺轉,眼睛亮得像兩顆剛洗過的黑葡萄:“叔叔,這尺子能量月亮不?”
趙隊長笑彎了腰:“月亮太遠,量不著,先量你家小木車!”
曉陽“嗷”一嗓子,把木車抱來,車輪上還沾著新鮮木屑,像撒了一把金粉。激光尺“嘀”一聲:62厘米。
“小家夥,你的車比標準板凳長一拃!”
眾人哄笑,笑聲驚起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向藍天。
量到廂房時,林建業從城裡回來了。
帆布包斜挎在肩,包帶上還彆著圓珠筆,鞋麵沾著長途車的塵土。他聽見激光尺“嘀嘀”響,心裡“咯噔”一下,把建國拉到堂屋拐角,壓低聲音:
“哥,我在城裡認識個測量員,打聲招呼,多算三五平?反正咱家牆角有點弧度,鬆一鬆,差不少呢!”
建國愣住,眉心慢慢攢起一道褶,像木板裡突然冒出一根刺。
他還沒開口,老太的拐杖聲“篤篤”追了過來。
“建業,你胡唚啥?”
老太聲音不高,卻像冬日裡的一根冰錐,直戳心窩。
“多那幾平,夜裡能睡踏實?萬一查出來,退錢丟人,咱林家丟不起這個人!”
建業臉漲得通紅,帆布包帶子在他手裡攥得變了形:“媽,我就想幫家裡多拿點……”
“幫家裡?把名聲幫臭了,叫幫?”老太用拐杖頭點點地麵,“咱家一磚一瓦都清白,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搶,這才叫幫!”
建國拍拍弟弟的肩,聲音沉卻暖:“好意哥心領。可日子不是算盤上扒拉出來的,是心裡長出來的。心安,比多那幾平金貴。”
建業低下頭,半晌才“嗯”了一聲,像把心裡那點歪念頭生生掐斷。
測量繼續。
正房五間,中間客廳,兩邊臥室,圖紙與實物一一對榫。激光尺“嘀”一聲:長12米,寬8.3米,麵積99.6,四舍五入100平。
廂房白牆灰瓦,窗花是曉梅剪的胖娃娃抱鯉魚,紅光一閃:寬4.2米,長6米,麵積25.2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