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的清溪村,午後的太陽像燒紅的鏊子,倒扣在頭頂,把空氣烤得“劈啪”作響。土路上的玉米芯被曬得發脆,踩上去“咯吱”一聲,碎成幾瓣,像乾巴巴的骨頭。
老槐樹的葉子蔫頭耷腦,蟬躲在枝椏間,“知了知了”地喊,聲嘶力竭,像要把最後一絲力氣喊出來。狗趴在牆根,舌頭伸得老長,哈出的熱氣在眼前形成一小團霧,又瞬間被太陽吸走。
林家小院卻是一片清涼。
廚房門口,趙秀蘭正踮著腳往保溫桶裡灌綠豆湯。桶是軍綠色,外殼印著“保溫12小時”的白字,提手處纏著舊麻繩——怕勒手。
綠豆湯熬得稠,顆顆綠豆煮開了花,浮在湯麵上,像一顆顆小眼睛。秀蘭舀了兩勺冰糖,冰糖在熱湯裡“沙沙”融化,甜香順著鍋蓋縫鑽出來,混著院角雞籠裡的“咯咯”聲,把日子烘得軟乎乎。
秀蘭把保溫桶蓋好,又拎出兩箱礦泉水。箱子是鎮上超市的,印著“農夫山泉”的ogo,她昨晚特意買的。
她蹲下身,把礦泉水往後座綁,繩子勒得手指發白,像給車架上了一道鎖。又拿出幾個搪瓷杯,杯沿印著“勞動光榮”,是她前幾年村裡發的,洗得發白,連點茶漬都沒有。
“媽,我走了,你在家看曉陽。”她衝裡屋喊。
林老太坐在藤椅上,銀發被黑布帕子包得整齊,手裡捏著曉陽的舊布鞋,針線在布麵上穿梭,“沙沙”聲像春蠶啃桑葉。
“路上慢點,彆曬著。遇見李叔,彆提違建的事,他心裡正堵得慌。”
“知道了。”秀蘭應一聲,推著自行車出門。
車輪碾過門檻,發出“咯噔”一聲,像給這次“送水”任務按下啟動鍵。
測量隊的臨時辦公室設在村委會旁邊的舊倉庫。
倉庫是土坯房,木門敞著,像一張大嘴。裡麵支著張長條桌,桌上堆滿藍色文件夾,摞得比磚還高。三個工作人員圍桌而坐,額頭上的汗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檔案紙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屋角的舊風扇“嗡嗡”轉,扇葉上沾著灰,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像誰在屋裡點了一堆濕柴火。
“同誌,歇會兒喝口水!”秀蘭推著自行車進來,保溫桶在她手裡晃了晃,發出“嘩啦”的水聲。
領頭的王同誌抬頭,眼裡閃過驚喜:“大姐,您太及時了!嗓子都快冒煙了。”
他放下鋼筆,鋼筆在紙上滾了一圈,留下一條藍黑色的“尾巴”。
秀蘭打開保溫桶,甜香瞬間填滿倉庫,像有人在裡麵撒了一把冰糖。
她先給王同誌倒了一杯,綠豆湯在搪瓷杯裡晃蕩,泛著琥珀色的光。王同誌一口悶下,甜得眯起眼:“比鎮上買的好喝多了!”
年輕的小李臉上還帶著青澀,接過杯子,像喝瓊漿玉液,一口一口抿,舍不得咽。
秀蘭又遞礦泉水,瓶子在她手裡“哢哢”響,像給燥熱按下暫停鍵。
她目光落在桌上最上麵的檔案——“李建國”三個黑字,備注欄裡“違建”倆紅字,像兩把小火苗,燒得她眼皮一跳。
她沒敢多問,隻把空杯子收進布兜,動作輕得像怕驚動誰。
年輕小李喝完綠豆湯,壓低聲音:“大姐,跟您說個事,您可彆外傳。”
他指了指外麵,聲音壓得極低:“前陣子在鄰村,有戶人家跟李叔一樣,拆遷前搶建車庫,想多算麵積。結果拆遷隊來拆,他拿著鐵鍬對抗,最後民警來了,拘留五天,車庫強拆了,一分錢沒拿到,孩子在學校都被笑話。”
秀蘭手裡礦泉水瓶“哢”地一聲差點掉地上,腦子裡瞬間閃過李叔那歪歪扭扭的鐵皮房,和他那天撕公示的樣子。
“真……真拘留了?”她聲音發顫,像被誰掐了一下。
“親眼所見!”小李搖頭,“現在政策嚴,一點不通融。我們每回下村都得勸,可總有抱僥幸的,最後都是白忙活。”
王同誌補充:“可不是嘛!搶建、違建不僅不算麵積,還得自己花錢拆,敢阻撓就是違法,輕則拘留,重則判刑。我們嘴皮子都磨破了,還是有人不聽。”
秀蘭聽得心裡發緊,布兜在她手裡攥得皺巴巴,像被誰揉了一把。
她想起李叔說“兒子要娶媳婦”時的眼神,想起他蹲在地上哭的樣子,要是真走到鄰村那一步,可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