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後的清溪村,晌午的太陽像被誰磨了一層毛邊,不毒,卻晃眼。村南的曬穀場平整得像一塊攤開的煎餅,玉米芯子鋪得薄薄,一腳踩下去,一聲脆響,碎屑四濺,仿佛嚼碎的鍋巴,又香又酥。
林曉陽蹲在石碾子旁,帆布書包褪成灰白,肩帶斷口處被趙秀蘭用紅線鎖了字針,像給舊袍子繡了朵小梅花。他手裡攥著那隻鐵皮青蛙,綠漆掉了幾塊,露出銀亮的鐵皮,在陽光下閃出細碎的光。青蛙的尾巴卷成彈簧,一聲,蹦得老高,落地時地脆響,像敲小鑼。
曉陽,你家到底能分多少?王小胖撅著屁股,用樹枝撥拉玉米芯,胖臉被太陽曬出兩坨高原紅,汗珠順著鬢角滑進嘴角,他一聲吐掉,我爸說,再焊二十根鋼管,能多拿一萬!
妞妞羊角辮上纏的紅頭繩已經散開,她一邊重新係,一邊幫腔:我媽把柴房往後擴了半米,夜裡乾活,白天拿草簾子蓋,神不知鬼不覺!
曉陽低頭,鐵皮青蛙的彈簧硌得掌心發疼。他想大聲喊我家能分兩套新樓,還有錢,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口唾沫,咽得喉嚨發苦。上個月他不過提了一句,王小胖立刻起哄吹牛大王,還編了順口溜:曉陽曉陽會吹牛,兩套樓房吹成樓,吹破牛皮沒人修!那聲音像蒼蠅,一路叮著他飛進飛出。
說話啊!咋的?慫了?王小胖用樹枝戳他鞋麵,灰布鞋頭上立刻多了一道黑印。
曉陽猛地站起,書包帶從肩頭滑到肘彎,像一條掙脫的韁繩。我家才不傻!我爸說——搶建的錢燙手,拿了睡不著!
嗤——王小胖翻白眼,你爸是膽小鬼!有錢不拿,天打雷劈!
孩子們哄笑,笑聲像碎玻璃,嘩啦一聲撒得滿地。曉陽耳根燒得通紅,鐵皮青蛙在手裡一聲,竟跳不高,隻頹然滾了兩圈,躺在玉米芯上,肚皮朝天,像被曬暈的小魚。
他轉身就跑。書包拍在背上,啪嗒啪嗒像有人拿小棍敲鼓。眼淚被風拉成細線,在臉頰上劃出兩道涼痕。路過李叔家院角,那堆被拆下的鐵皮、鋼管橫七豎八,鐵鏽被雨水泡出暗紅的淚,風一吹,作響,仿佛在笑:看,我至少敢試!
曉陽吸溜一下鼻子,跑更快了,差點撞上挑著兩筐紅薯的趙大爺。老大爺一聲,穩住擔子:小子,後頭有狼攆你啊?
林家院門虛掩,門檻被歲月啃得坑坑窪窪,像一排小月牙。曉陽推門,老槐樹影子立刻罩住他,枝葉沙沙,像奶奶在輕聲說:彆怕,回家就好。
趙秀蘭正蹲在鹹菜缸邊,袖口擼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兩道被鹽漬咬出的紅痕。她拿一雙長竹筷,翻動蘿卜乾,鹹香隨風飄,驚起牆角兩隻覓食的麻雀。見兒子蔫頭耷腦,她忙起身,手在圍裙上抹兩把,留下濕印子:咋啦?又讓同學撓了?
曉陽搖頭,把臉埋進膝蓋,聲音悶悶的:沒事,就想靜一會兒。
趙秀蘭沒追問,抬手想揉他頭,見他肩膀一抽一抽,又收回,隻輕聲道:先去洗手,鍋裡紅薯粥剛撤火,放了老冰糖,甜。
林老太就在這時候出場。她拄著棗木拐杖,拐杖頭雕了個歪嘴桃,走得雖慢,卻穩。夕陽斜照,給她銀白的鬢角鍍上一層金粉,像撒了把碎金箔。老太太來到曉陽跟前,沒問緣由,隻從兜裡摸出一隻黃澄澄的橘子,帶把兒,還連著兩片青葉,像剛從樹上摘的。
來,跟奶奶坐。她指了指堂屋門口的藤椅,那是她當年的嫁妝,藤條被歲月磨得油亮,坐上去一聲,像老人咳嗽。
曉陽挨著奶奶坐下,藤椅頓時沉了沉。老太用指甲在橘皮上劃一道,甜香立刻迸開,像有人捏爆了一隻小氣球。她十指翻飛,橘瓣月牙似的排成一溜,汁水滴在青石板上,引來兩隻螞蟻,圍著轉圈。
同學笑你了?她遞過一瓣,冰涼的橘肉觸到曉陽唇,他一張嘴,甜裡帶微酸,舌頭像被喚醒。
曉陽點頭,眼淚卻先滾下來,落在橘瓣上,顫巍巍。他把曬穀場上的話學了一遍,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成了一隻悶葫蘆。
老太聽完,不急著勸,隻把橘皮放在掌心,對折,再對折,擠出最後一滴精油,抬手抹在曉陽太陽穴:清涼油,醒腦。
她抬眼望遠處,李叔家那堆廢鐵正被晚霞染成暗紅,像一灘凝固的血。曉陽,你看那堆鐵,李叔搭房那陣,夜裡焊光四濺,像放煙花,多熱鬨?如今呢?
曉陽順著她目光,看見鐵皮下幾根鋼管被風刮得碰,像敲破鑼。
再熱鬨,沒結果,就是空。老太收回目光,把橘瓣塞進曉陽手心,咱家沒搶建,可咱有結果——兩套新樓,票子夠花,心裡踏實。就像……她指指地上的鐵皮青蛙,你爸做的這玩意,彈簧是卡車廢件,鐵皮是罐頭盒,敲敲打打,能用十年;要是圖省事,拿包裝鐵皮糊一個,兩天就散架。你說哪個是真本事?
曉陽攥緊青蛙,指尖觸到彈簧的涼,他想起去年青蛙舌頭斷了,爸爸拿銼刀一點點磨,再安回去,那夜燈下的剪影,像山一樣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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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的錢,是爸爸一銼刀一銼刀出來的?他抬頭,淚珠還掛睫毛,卻閃出光。
老太笑,皺紋像菊花層層開:對嘍!政策是砧板,咱是木頭,老老實實在上麵鑿卯,合縫,才結實。偷奸耍滑,看著快,其實把自己鑿空了,風一吹,散架。
正說話,院門口腳步響,建國扛著一塊鬆木回來,木方還散樹脂香。他卷著袖子,小臂上沾滿鋸末,像落了一層薄雪。見兒子眼圈紅,他把木方靠牆,蹲身搓搓曉陽頭:又被小胖懟了?
曉陽把話學一遍,末了又加一句:爸,我不羨慕他們,咱家的錢拿得踏實,像木車一樣結實!
建國愣了愣,隨即笑出一口白牙,眼角卻潮了。他用力揉兒子腦袋,把頭發揉成雞窩:好小子,脊梁骨是爸的種!
他回身從工具箱拿出小鋸、砂紙,叮叮當當,開始給曉陽做書架。木屑像金粉飛濺,落在夕陽裡,閃一下,再暗。曉陽蹲旁邊,遞釘子,遞尺子,偶爾拿鐵皮青蛙在木板上一下,聲音清脆,像給鋸子打節拍。
趙秀蘭端粥出來,看見父子倆,衝老太擠眼:還是媽會勸,三言兩語,烏雲就散。
老太眯眼笑,手裡針線不停,正給曉陽納新鞋底,針腳密得像在縫一片月光。
晚飯後,曉陽主動幫媽媽收碗,小手拿抹布,在案板上畫圈。趙秀蘭看他神情,知道雨過天晴,故意逗他:明兒還去曬穀場?
曉陽昂頭,我還要告訴他們,我爸給我做新書架,能放二十本漫畫!搶建的錢買不來!
果然,第二天傍晚,曬穀場金黃一片,王小胖正指揮他爸新焊的鋼鐵堡壘——三米長、兩米寬,用鏽鐵管搭的框架,遠看像隻張牙舞爪的蜘蛛。見曉陽來,他鼻孔朝天:喲,膽小鬼又來啦?
曉陽沒接茬,隻從兜裡掏出鐵皮青蛙,放在地上,一聲,青蛙蹦得老高,落地穩穩。他清脆開口:我爸說,不是自己的,拿了也壓手;該是自己的,跑不了。我家兩套新樓,錢夠花,心裡踏實!
說完,他轉身,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條驕傲的旗杆。王小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隻拿腳踢了踢鐵管,悶響,像給自己敲了個破鑼。
妞妞悄悄把樹枝藏到背後,低頭玩自己鞋尖。玉米芯被風卷得滾動,發出細碎,仿佛也在點頭:踏實,真好。
夜裡,林家小院。書架已具雛形,三層,鬆木原色,木紋像流水。建國刷清漆,味道清香,曉陽拿小扇扇風,扇得爸爸劉海一飄一飄。
趙秀蘭把舊漫畫書抱出來,一本本擦灰,嘴裡念:這本《西遊記》,曉陽三歲撕過一頁,我拿糨糊粘的;這本《三毛流浪記》,封麵磨得發白,還能看……
林老太坐在藤椅,借燈光穿針,把最後一針鞋底納完,咬斷線頭,抬眼望天。月牙細如銀鉤,掛在老槐樹梢,風一過,晃三晃,像給誰點頭。
她輕聲開口,像在總結,又像在哼搖籃曲:日子啊,像這鞋底,一針一針紮實了,才能走長路;跳針、漏針,走兩步就裂口。咱不眼紅彆人,也不投機取巧,踏實往前走,新樓就在前頭等著。
曉陽把鐵皮青蛙放在書架頂層,青蛙在燈光下泛出溫潤的綠,像一顆小小的翡翠。他拍拍手,心滿意足:以後,我的書、我的青蛙、我的小木車,都住新樓,都堂堂正正!
建國收刷子,笑著揉他頭:對,堂堂正正,頂天立地!
窗外,楊樹葉還在嘩啦啦響,卻不再像嘲笑,而像鼓掌,給這個小小少年,給這家普普通通卻清清爽爽的農人,送上黑夜最溫柔的讚美——
踏實好,踏實好,日子像糖慢慢熬,熬到金黃,熬到香,熬成一塊亮堂堂的糖,含在嘴裡,甜到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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