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碑林的青石板曬得發燙,我蹲在原地沒動。
掌心那截青銅燈芯還留著老韋的體溫,像塊被捂化的糖,燙得我指腹發疼。
餘燼早散了,可空氣裡還飄著那縷甜香——是那朵金花徹底活過來了,花瓣上的黑斑褪得乾乾淨淨,正伏在我腳邊,像隻曬肚皮的貓。
張教主。
陰影裡傳來細弱的喚聲。
我抬頭,見灰燼童抱著那隻粗陶罐子站在碑林間,他總穿的灰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露出瘦得硌手的肋骨。
這孩子專收殉道者的骨灰,說每個罐子都是睡前講故事的人,可此刻他盯著紙鳶飛走的方向,眼尾紅得像浸了血。
我來收韋護法的灰。他舉起陶罐,指節發白,他講過最多故事,該睡最暖的罐子。
守燭嫗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
這老婦三十年沒出過碑林,此刻卻像棵突然抽條的老樹,枯枝般的手按在灰燼童肩頭:等等。她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銅,這灰不能埋,得先一次。
我望著石柱頂的燈塚鴉。
那黑鳥從老韋斷氣就沒動過,此刻正歪著腦袋看我,圓溜溜的眼睛裡映著青銅燈芯的光。
忽然就懂了守燭嫗的意思——老韋的灰不該躺進陶罐,該跟著他說的接著點的燈,再去照照那些爬山路的、傳水囊的、紮竹片的。
我攥緊燈芯站起來,喉結動了動,去共治食堂。
林晚兒從碑林出口迎上來,眼尾還掛著淚,卻把袖角擦得乾乾淨淨:笑掌櫃說熔爐早備好了,火候調的是您常說的飯點節拍她指腹蹭過我手背,摸到燈芯的溫度,忽然用力攥住我的手腕,教主,您的氣......
我搖搖頭。
壽元隻剩五日的事,我沒告訴任何人。
可此刻老韋的燈芯在血管裡燒,倒比尋常時候精神些。
共治食堂的門簾被風掀起,笑掌櫃的光頭在爐火光裡發亮。
他沒說話,隻把銅銼和小錘放在我麵前的鐵砧上。
這老廚子從前是鑄劍師,手底下的活計比切臊子還利索,此刻卻退到一邊,袖管沾著爐灰,像在等我親自動手。
青銅燈芯砸在鐵砧上的第一下,我虎口震得發麻。
老韋渡我真炁時也是這樣的力道,那時他罵我臭小子,現在鐵砧上的碎渣子跳起來,倒像他在笑。
要砸散。笑掌櫃突然開口,聲音啞得不像他,燈芯是死的,可碎了才能活。
我舉起小錘又落。
碎銅片在爐裡熔成金紅的漿水時,我想起小順子裹油皮紙的藥包,想起商隊老大遞水囊時粗糙的手,想起峨眉小師妹紮竹片的銀針——原來這些年攢的念頭,早都滲進這截燈芯裡了。
澆鑄模子扣下的瞬間,爐火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林晚兒湊過來看,突然吸了吸鼻子:這形狀......是銅錢?
沒錯。
不是令牌,不是兵符,是最普通的圓形方孔錢。
正麵字是老韋教我寫的,橫折鉤帶點歪;背麵二字是小順子說的,他總把最遠的單子遠單。
笑掌櫃用鐵鉗夾起銅錢,在冷水裡一淬,一聲:夠狠的人不怕死,可扛得住希望的,才是真英雄。他把銅錢遞過來,指腹蹭過字,您看這紋路,像不像快腿幫的驛道?
像。
銅錢邊緣的暗紋正是舊驛道的走向,從光明頂到黑水驛,繞了八百裡。
當夜的舊驛道起點,三十六站快腿幫傳人列成兩排。
他們腰間的銅鈴沒響,靴底的泥沒擦,連最講究的三師兄都沒束發——林晚兒說他們聽說要承燈禮,連夜翻山趕過來,有人腳底板還沾著晨露。
我站在石拱橋上,舉著銅錢。
風卷著驛道的塵沙撲過來,刮得人睜不開眼,可台下三百多雙眼睛都亮得灼人。
誰送過最遠的單,誰就有資格保管它。
全場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