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在村口的那一刻,孫三娘就知道禍來了。
不是雷聲,不是馬蹄,而是炊煙斷了。
那口鐵鍋裡咕嘟作響的酸粥,香氣才剛漫過老槐樹梢,忽然間,灶火一顫,鍋蓋輕跳——像是被什麼無形之物窺視著,連熱氣都凝滯了一瞬。
她沒多想,隻覺心口發緊,一把抱起熟睡的孩子塞進地窖暗格,順手將最後一鍋粥埋進灶底灰燼中,用濕泥封死。
米湯的餘溫貼著她的掌心,像一道微弱的脈搏,在這寒夜裡固執地跳動。
半個時辰後,蹄聲如雷破夜而來。
百名元兵列陣壓境,鐵甲映著冷月,刀鋒所指,正是那縷尚未散儘的米香。
統帥未下馬,隻抬手一指,嗓音沙啞如鏽鐵磨石:“點火之處,必有機關。掘地三尺,搜出‘會走路的火種’。”
村民驚惶四散,卻被長槍逼回祠堂。
門扉轟然閉合,火把圍成鐵圈,照得人臉慘白。
有人哭喊,有人磕頭,換來的是皮鞭抽麵、骨裂聲響。
“沒有機關!”村老跪爬向前,“隻是煮粥!婦人持家,灶火常燃——”
“住口!”統帥一腳踹翻陶罐,殘粥濺地,竟在接觸泥土的瞬間泛起一絲金芒,轉瞬即逝。
“此火非凡火,此糧非俗糧。你們藏了地脈引子,妄圖複燃反旗。”
無人應答。隻有風穿過窗隙,吹動梁上積塵。
孫三娘站在人群最前,袖中手指死死掐住掌心。
那塊燙傷的疤痕還在隱隱發痛——昨日她攪粥時失手觸鍋,本該潰爛流膿的傷口,卻結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焦殼,夜裡摸去,竟有微光滲出。
她不知為何,隻記得那一晚,有個赤足男子路過村邊驛站,曾向她討過一碗水喝。
他走後,灶台自燃,柴堆無故化灰。
如今他們說這村裡藏著“活火”,要燒儘所有人來祭天問罪。
她緩緩抬頭,目光掃過一張張恐懼的臉,掃過孩子蜷縮的角落,掃過那口已被掀翻的灶台。
然後,她往前一步,踏出人群。
“是我。”她的聲音不大,卻讓全場驟靜。
“火……是從我手上爬出去的。”
眾人震驚回頭。
元兵統領眯眼打量這個衣衫粗陋的寡婦,冷笑:“你?一個村婦,敢修邪術?”
“我不懂什麼術。”孫三娘攤開雙手,露出那道仍在發光的掌痕,“但我偷看了笑掌櫃留下的殘方,學著他用陳醬引酵,以骨湯煨米,熬出來的粥,能讓餓鬼止哭,能讓瘸腿老漢半夜起身走十裡路來討一口。”
她頓了頓,眼神漸亮:“你們挖不出機關,因為它不在地下——它在這兒。”她拍向胸口,“人心一熱,火就生了。”
哄笑聲起。士兵舉矛逼近。
她卻不退,反而仰頭直視統帥:“你要焚我祭火?好啊。可你記住——這火若能燒死我,也終會被另一口鍋重新點燃。”
話音落時,兩名兵卒已上前將她拖出,綁上祠堂外的木樁。
乾柴堆至腰高,火絨灑滿四周。
統帥揮手,一支火炬擲出。
火苗舔上柴堆的一瞬,林晚兒正伏身於十裡外的沙丘之後。
她手中攥著那份從叛徒懷裡奪來的密件,指節發白。
紙上赫然寫著:“陽姓子弟,玉門關外接入,七日內迎歸光明頂,立為新主。”而名單之下,竟附有一枚模糊腳印拓片——左外側三分處裂紋如舊靴磨損,與張無忌遺落戰靴完全吻合。
這不是巧合。這是栽贓。
她猛地抬頭,望向西北荒原儘頭。
那裡埋著哭牆嫗的孤墳,也埋著三十年前明教教主陽頂天最後的遺言。
“送燈人最後一次出現,是在玉門關外,抱著個裹麻布的孩子……你說,韓十三送去的真是灰嗎?”
那句話還在耳邊回蕩。
林晚兒瞳孔驟縮。
韓十三帶回的陶罐密封嚴密,灰燼溫度卻始終未降——不像骨灰,倒像……某種尚在搏動之物被強行冷卻。
她終於明白,飛鷹組十年來傳遞的不隻是情報,也不是簡單的信物。
他們在運送一顆心。
一顆屬於陽頂天血脈、卻被人為剝離、封存於冰匣中的活胎之心。
而現在,元兵正在焚燒一個知道真相開端的女人。
一個用平凡之手點燃不凡之火的村婦。
她躍身上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