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
不是飄,是砸。
大片大片的白,從鉛灰色的天幕上傾倒下來,像誰在雲端撕碎了整座雪山。
南嶺的山脊早已看不出輪廓,隻餘一道道模糊的黑影,在風雪中苟延殘喘。
連日暴雪壓塌了七座炊屋,北地三十七灶熄火,炊煙斷絕如斷脈。
整個江湖仿佛被凍進了冰殼裡,連呼吸都帶著裂響。
張無忌踏雪歸來時,肩頭已積了寸厚霜雪。
他剛巡完東坡最後一口殘灶,那鍋底還燙著半凝的粥泥,是昨夜最後一點熱食。
他的腳步很輕,卻每一步都陷得極深——不隻是雪地,更是心頭。
院中,阿青跪在雪堆裡,雙膝已被寒氣浸透,手裡死死攥著一柄凍裂的銅火鉗。
裂口如枯枝橫亙,像是被極寒生生咬斷。
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臉上淚水結成薄冰,嘴唇發紫:“火種……滅了……我守了一夜啊!風鑽進灶膛,炭灰全散了,我……我沒守住……”
她的聲音斷在風裡,像一根將儘的燈芯。
張無忌沒有斥責,也沒有安慰。
他隻是緩緩蹲下,脫去外袍裹住她顫抖的肩,然後用自己的掌心,一層層裹住她冰冷的手。
那雙手早已失去知覺,指甲泛青,火鉗上的裂痕映在他眼中,像一道舊傷再度撕開。
“你還記得去年冬,孫三娘教你怎麼引星火嗎?”他問,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吞沒。
阿青哽咽著點頭,睫毛上掛著冰珠。
“那就去柴堆裡找還活著的灰。”他說,“真正的火種,從來不在灶上,在灰裡。”
她愣住,淚珠滾落,忽然似有所悟,猛地掙脫他的手,轉身衝進風雪深處。
兩個時辰後,她在南坡廢灶的殘膛深處,扒開三尺積雪與焦木,指尖觸到一絲微溫。
那是半撮未死的餘燼,藏在灶壁夾層中,像一顆不肯閉眼的心。
她顫抖著掏出紙撚,俯身以口吹氣,一口、兩口、三口……起初隻有灰末飛揚,接著,一點橙紅在黑暗中顫了顫,終於燎起一豆微光。
火,活了。
當她捧著那盞重新燃起的小陶爐跌跌撞撞跑回院中時,張無忌正站在簷下望著。
風雪撲打他的衣角,他卻紋絲不動,目光落在那團微弱卻倔強的火焰上,輕輕歎了一句:“火不怕死,怕的是沒人肯彎腰。”
同一時刻,北巷荒村。
柳五爺一腳踹開炊堂木門,帶進滿身雪沫。
他身後空車轆轆,騾馬嘶鳴,糧袋空癟如老人乾癟的臉頰。
這位掌管三縣雜糧調度的糧老,此刻滿臉鐵青,一把拍在案上,震得碗碟亂跳:“誰動了我的壓艙糧?!那是備著開春救急的陳米!整整三百石!說沒就沒了?”
孫三娘不慌不忙,從櫃中取出賬冊,攤開在他麵前:“三天前西北來信,孩子們想嘗新味。我們勻出三成糧,換了十石糙麥、兩筐薯粉,還簽了換糧契。”
“就為這?!”柳五爺怒極反笑,“你們知道這場雪意味著什麼嗎?路斷、人困、灶冷!到時候吃風還是吃土?啊?!”
話音未落,阿青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粥走上前來,放在案上。
米色渾濁,卻油花浮麵,野菜清香混著薯粉的甜糯氤氳而起。
“請嘗。”她低聲說。
柳五爺本欲拂袖而去,可腹中饑鳴如鼓,終究低頭喝了一口。
下一瞬,他僵住了。
那味道——粗糲、溫厚、帶著點酸澀的回甘,像極了當年流徙途中,母親在破廟裡用最後一點雜糧熬出的活命粥。
他曾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嘗到。
他放下碗,久久不語。窗外風雪呼嘯,屋內隻剩爐火劈啪。
良久,他抬眼,聲音沙啞:“明日我帶車隊返程……你們列個單子——要什麼,我去調。”
而在光明頂民議堂前,周芷若正展開一封密報。
商隊攜“鐵爐膏”入關,聲稱可“一灶燒百鍋,省柴免看火”,已在五鎮設展試用,百姓趨之若鶩。
她眸光微冷,不動聲色,當即召來飛鷹組暗哨,令其徹查原料。
不過一日,回報即至:膏體含礦渣與膠泥,久用必損鍋壁、敗米氣,更會令飯食生澀難咽。
她未發文禁令,也未聲討喧嘩。
三日後,最大展區萬人聚集,她親臨現場,設雙灶比試。
一邊是商隊引以為傲的鐵爐膏猛火快燒白米飯,焦香刺鼻;另一邊,由老炊婦執陶鍋慢燉雜糧羹,文火細煨,米粒開花,油花層層浮起。
兩刻鐘後,她親手掀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