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二十分,
天色還是一片沉沉的鴉青色,
隻有東邊天際透出一絲極淡的魚肚白。
軍區大院的起床號尚未響起,
但一種生物鐘般的默契已然蘇醒。
家屬區裡,零星幾盞昏黃的燈光率先亮起,像是蟄伏巨獸緩緩睜開的眼睛。
小院東廂房裡,
錢教授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最先打破寂靜。
他輕手輕腳地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中山裝,趿拉著布鞋,走到院中。
初秋的晨風帶著涼意,他緊了緊衣領,熟練地拿起靠在牆角的火鉗,蹲下身,開始侍弄那個用磚頭砌成的簡易煤爐。
爐膛裡昨晚封的火種還泛著暗紅,他小心地夾出幾塊新煤球添進去,再用廢報紙引燃,一股帶著硫磺味的青煙嫋嫋升起,很快被晨風吹散。
爐火漸漸旺起來,映亮了他布滿皺紋卻異常專注的臉。
他提來那把熏得烏黑的鋁壺,穩穩坐上爐口,壺底與爐火接觸的瞬間,發出“滋啦”一聲輕響,宣告著一天的開端。
西廂房的蘇老爺子也起來了,
他推開糊著舊報紙的木格窗,
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然後在院子裡那片不大的空地上,緩緩擺開太極拳的起手式。
他的動作舒展而凝重,如行雲流水,與錢教授那略帶煙火氣的忙碌形成靜動對比。
偶爾有早起的麻雀落在院牆上,嘰喳幾聲,又撲棱著翅膀飛走,更添幾分靜謐。
正屋的趙教授習慣早起看書,
此時已就著那盞用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燈,
戴著老花鏡,翻閱一本邊角卷起的《機械原理》。
桌上放著一碟鹹菜疙瘩和半個窩頭,那是他簡單的早餐。
收音機還沒到開播時間,
屋裡隻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他偶爾因讀到專注處而發出的輕微咂嘴聲。
沈棠和陸錚的主屋也有了動靜。
陸錚軍人本色,起身利落,幾乎聽不到多餘聲響。
他迅速穿好軍裝,打好綁腿,動作精準得像一部上了發條的機器。
沈棠也醒了,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梳頭,烏黑的長發在她指間靈活地挽成一個簡單的發髻。兩人對視一眼,無需多言,默契已然流淌。
“我去出操,鍋裡有昨晚剩的粥,你熱一下和老師們一起吃。”
陸錚壓低聲音,順手幫沈棠理了理鬢角一縷不聽話的發絲。他的手掌粗糙溫暖,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嗯,知道了。路上當心。”
沈棠點點頭,聲音還帶著晨起的慵懶。
陸錚轉身出門,院門“吱呀”一聲輕響,
他的腳步聲彙入院外道路上逐漸密集的跑步聲和低沉的口令聲中,那是軍官們趕赴操場的隊伍,
腳步聲整齊劃一,充滿了力量感,如同喚醒大地的鼓點。
沈棠收拾停當,走到院中。
錢教授的水壺已經開始“嗡嗡”作響,壺嘴冒出白色水汽。
她幫著把熱水灌進暖瓶,
然後從廚房的鍋裡舀出尚有餘溫的米粥,倒在灶上重新加熱。
粥是普通的大米粥,熬得稠稠的,散發著樸素的米香。
就著一小碟鹹菜,四人圍坐在院中的小方桌旁,安靜地吃著早飯。
晨光漸亮,灑在每個人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六點整,起床號準時響徹雲霄,激昂的旋律喚醒了整個大院。
更多的燈光亮起,人聲、開門聲、潑水聲、父母催促孩子起床的吆喝聲交織成一部鮮活的生活交響曲。
六點半,廣播體操的音樂響起。
研究院的紅磚樓前、機關辦公樓前的空地上、服務社門口,人們紛紛走出,隨著廣播的節拍伸展肢體。
沈棠和課題組的同事們也站在實驗室外的空地上,動作規範地做著操。
她不經意間抬眼,看到後勤處的人群裡,周曉芸穿著合身的藍色工裝,
站在前排,動作格外認真到位,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正和身旁一位年長的女會計低聲說笑著,
腮邊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看起來就是一個積極向上、人緣極好的普通年輕女工。
若不是之前那些疑點,沈棠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早操結束,大家各自散去,投入一天的工作。
沈棠走向實驗室,心裡卻還在回味周曉芸那無懈可擊的笑容。
這種“正常”,在某些時候,反而顯得有些不正常。
上午九點多,沈棠需要去服務社買一瓶藍黑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