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二。
這個數字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漆黑冰冷的巨大石山,轟然矗立在他麵前,投下的陰影瞬間將他那點剛剛燃起的、微弱的喜悅之火徹底淹沒。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讓他在這酷暑的正午,硬生生打了個冷顫。
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嘴唇變得蒼白乾澀。攥著通知書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微微顫抖起來。那幾張紙,不再滾燙,反而變得烙鐵一般灼痛他的手心。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父母。
母親王秀娟還在笑著,用袖子擦著眼角溢出的淚花,但那笑容已經顯得有些僵硬,有些吃力。她不停地對周圍道賀的鄉鄰點著頭,說著“托福…大家托福…”,眼神卻有些飄忽,時不時地,那目光會不受控製地滑落到兒子手裡的通知書上,然後像是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眼底深處,一絲清晰的、無法掩飾的愁苦和慌亂正迅速漫延開來,衝淡了最初的狂喜。
父親陳建國已經不再說話了。他臉上的那點短暫的、奇異的光彩徹底消失了,重新變回平日裡那副古井無波的麻木,甚至比平時更沉鬱。他蹲回了門檻上,更深地佝僂起背,幾乎把臉埋進了膝蓋裡。隻是那捏著早已熄滅的旱煙杆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根根凸出得嚇人,微微地、無法控製地顫抖著。那沉默,不再是平時的認命,而是一種被巨石壓垮前的死寂。
鄉親們的熱鬨和祝賀還在繼續,但氣氛已經悄然變了味。一些機靈點的,看看陳默煞白的臉,再看看陳建國夫妻倆那強顏歡笑下掩不住的惶然,心裡也明白了幾分,說出來的話便帶上了幾分惋惜和感慨。
“娃爭氣啊…就是這大學,聽說花銷海了去了…”
“可不是嘛,城裡喝口水都要錢吧?”
“唉,不容易,建國你們兩口子…”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竊竊私語。那些目光,從純粹的羨慕,慢慢摻雜了同情、憐憫,甚至是一絲難以言說的、慶幸不是自家攤上這“甜蜜負擔”的複雜情緒。
人群終於漸漸散去了。老李也推著車子走了,臨走前拍了拍陳默的肩膀,張了張嘴,最終也隻是歎了口氣:“娃,好樣的…總有辦法的…”
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比之前更死寂的安靜。
毒日頭依舊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院子裡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影子短短地縮在樹根下,像個可憐的土疙瘩。通知書還攥在陳默手裡,紙張邊緣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軟。
王秀娟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她走到陳默身邊,伸出手,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通知書的封麵,像是撫摸一個極易破碎的夢。她的手指粗糙,布滿老繭和細小的裂口。
“好…好…”她喃喃著,聲音乾澀,“俺默娃有出息…”話沒說完,眼圈卻先紅了。她猛地轉過身,撩起門簾快步走進屋裡,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聲,像是心臟被撕扯開了一個口子。
陳建國終於抬起頭,站起身。他走到陳默麵前,佝僂的背顯得更加彎曲。他看著兒子,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雙被生活磨蝕得幾乎沒了光彩的眼睛裡,翻湧著痛苦、愧疚、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他伸出那雙像老樹根一樣粗糙皸裂的手,似乎想拍拍兒子的肩膀,最終卻隻是無力地垂落下去。
他轉過身,默默地拿起靠在牆角的扁擔和水桶,腳步蹣跚地向外走去。背影灰敗,像是瞬間又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矮了一截。他得去擔水。地裡的莊稼,一家人的吃喝,不會因為這紙通知書而有任何改變。日子,還得過。那沉重的、看不到頭的日子。
院子裡隻剩下陳默一個人。
他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低著頭,死死盯著手裡那幾張紙。
通知書上,“祝賀你”三個燙金的大字,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嘲諷的光。
剛才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狂喜和希望,被現實這盆冰水澆得徹骨寒冷,隻剩下冰冷的絕望和一種尖銳的恥辱感。
【一萬二…】
這個數字在他腦子裡瘋狂盤旋,越來越大,越來越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想起父親開裂的雙手,母親深夜在燈下縫補時疲憊的側臉,想起那個空了快一半的糧食甕,想起那隻下了蛋都舍不得吃要攢起來換鹽的老母雞…
巨大的裂痕,無聲無息地在他腳下蔓延開來。
一邊是觸手可及、光華璀璨的未來。
一邊是深不見底、冰冷徹骨的現實。
他就站在這道裂縫的邊緣,被撕扯著。剛才被鄉親們圍觀、祝賀時的那點虛榮和興奮,早已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種被剝光了暴露在烈日下的難堪和無助。
通知書在他手裡,不再是什麼通往新世界的金鑰匙。
它成了一座山。
一座他可能窮儘一生,也無法背負的大山。
酷陽依舊如火般傾瀉,將他孤零零的身影,牢牢地釘死在這片貧瘠的、令人窒息的黃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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