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水的牛皮繩,沉重而滯澀地,一天天往前拖。
大學校園像一座巨大而精密的迷宮,每一處都閃著陌生冰冷的光。窗明幾淨的教學樓,藏書浩如煙海的圖書館,奔跑著叫喊著、充滿了蓬勃活力的運動場…這些曾經在夢裡閃爍過無數次的光景,真當身處其中時,卻隻讓陳默感到一種更深切的眩暈和疏離。他像一顆被錯撒進名貴花圃的稗草,拚命縮緊葉片,卻依舊無法融入周遭的沃土與芬芳。
課堂是第一個刑場。
教授在講台上口若懸河,ppt翻得飛快。那些公式、定理、英文術語,像一陣密集的冰雹,劈頭蓋臉砸下來。他豎著耳朵,拚命去聽,去記,可那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話,還有時不時夾雜的、他完全聽不懂的英文詞彙,總在他理解之前就滑了過去。周圍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翻書的嘩啦聲,都襯得他麵前的空白筆記本格外刺眼。
他不敢提問,怕一開口,那濃重的隴中腔調又會引來竊竊私語或壓抑的低笑。隻能埋著頭,把教授板書的每一個字都囫圇吞棗地抄下來,像一頭固執的、隻會用蠻力的牛,試圖用這種最笨拙的方式,在那知識的洪流裡,舀起屬於自己的可憐一瓢。
食堂是第二個。
不鏽鋼餐盤反射著晃眼的白光,窗口裡陳列著各式各樣他叫不出名字的菜肴,油膩膩、亮汪汪,氣味混雜得讓他鼻子失靈。他看著前麵穿著時髦的同學熟練地刷卡,點餐,他捏著那張薄薄的校園卡,手心全是汗。價格牌上的數字讓他心驚肉跳,最終往往隻敢要最便宜的米飯和一個寡淡的素菜,躲到最角落的位置,狼吞虎咽地吃完,食不知味。
宿舍,則是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無聲的淩遲。
張浩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壓力源。他似乎總有打不完的電話,用那種快速又略帶撒嬌的滬語抱怨著天氣、課程或者某家新開餐廳的糟糕服務。他的東西越來越多,名牌運動鞋、最新款的隨身聽、包裝精美的零食…隨意地堆放在桌角和櫃子裡,每一種都像在無聲地標注著價格和距離。他很少主動和陳默說話,偶爾投來的目光也總是淡淡的,帶著一種懶得掩飾的、居高臨下的漠然,比直接的嘲諷更讓人難受。
劉洋是唯一的暖色。這個熱情的胖子似乎天生缺乏界限感,會大大咧咧地分享他媽媽帶來的醬貨,會拖著陳默一起去打熱水,會在他對著電腦發愣時湊過來問一句“嘛呢默哥?”。但陳默的回應總是拘謹而笨拙,像一隻受過驚嚇的蝸牛,觸角剛一伸出就立刻縮回。他感激劉洋的善意,卻又無法坦然接受,總覺得自己不配,那善意反而成了一種負擔,提醒著他的匱乏和格格不入。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除了必要的應答,幾乎不開口。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在上課、食堂、宿舍、圖書館之間機械地移動。夜晚躺在堅硬的床板上,聽著張浩均勻的呼吸聲和劉洋偶爾的鼾聲,睜眼看著天花板上窗外投來的、光怪陸離的城市反光,隻覺得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那卷父母塞給他的、皺巴巴的錢,他數了又數,藏在貼身的衣袋裡,像一個沉重的、無法愈合的傷口,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背後的那個家,那片黃土地。
這天下午沒課,他窩在宿舍裡,對著攤開的高數課本發呆。那些扭曲的符號像一團團糾纏不清的荊棘,把他所有的思維都困死在裡麵。張浩出去了,劉洋也不知蹤影,宿舍裡安靜得隻剩下窗外遠處操場隱約傳來的喧鬨,反而更襯出這一方小天地的死寂。
樓道裡傳來郵遞員模糊的吆喝和隔壁宿舍開關門的聲響。他心不在焉,直到腳步聲停在了407門口。
“陳默!有你的信!”是宿管阿姨的大嗓門,帶著一點口音。
信?
陳默猛地抬起頭,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在這個手機尚未完全普及,聯絡基本靠宿舍座機和書信的年代,一封信,尤其是對於他這樣剛離鄉背井的人,意義非同尋常。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到門口,從阿姨手裡接過那個薄薄的、土黃色的信封。信封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右下角用藍黑色的鋼筆水寫著寄件人地址和姓名——隴中縣屯塬坡鄉,李翠花。
是翠花!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衝得他眼眶瞬間就酸了。手指控製不住地有些發抖,他幾乎是粗暴地撕開了信封口,差點把裡麵的信紙也扯破。
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疊得整整齊齊。展開,上麵是密密麻麻、卻工工整整的字跡。是翠花的筆跡,他認得。她讀書比他強,字也寫得秀氣。
“默哥,”開頭的稱呼就讓他喉嚨一緊。
信裡的內容很簡單,絮絮叨叨,全是鄉裡鄉親的瑣事。誰家嫁閨女了,誰家老人沒了,後山的杏花今年開得晚,地裡的墒情還是不好,爹娘身體還行,就是惦記他,讓他彆省著,吃飽穿暖…文字樸實,甚至有些笨拙,卻像一把鈍刀子,一點點撬開他冰封堅硬的外殼,露出裡麵鮮活的、疼痛的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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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帶著屯塬坡乾燥的風沙氣息,帶著家裡土炕的溫度,帶著母親灶膛裡燒柴火的味道…撲麵而來,瞬間將他從這冰冷陌生的省城,拉回到了那片他拚儘全力想要逃離、此刻卻讓他鼻腔酸楚的黃土高原。
信紙的最後,她寫:“默哥,好好念書,彆惦記家裡。咱屯塬坡就飛出你這麼一個金鳳凰,大家都指著你呢。娘說,讓你出息了,彆忘了本。”
眼淚終於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信紙上,暈開了藍黑色的字跡。他慌忙用手去擦,卻越擦越模糊。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讓哽咽聲溢出喉嚨,身體卻因為強忍哭泣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片風中的枯葉。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獨,所有的格格不入和難以承受的壓力,在這一刻,被這封來自故鄉的、沾著泥土氣息的信,徹底衝垮了堤防。
就在這崩潰的邊緣,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信封裡還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