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最終停靠時的那一聲沉重喘息,像是耗儘了這鋼鐵巨獸最後一絲力氣,也抽空了陳默胸腔裡僅剩的、帶著黃土塵埃的空氣。
省城。
這兩個字在他舌尖滾了千百遍,帶著血沫和灼熱的渴望。可真當雙腳踏上這片堅硬的水泥地,撲麵而來的卻不是想象中自由的芬芳,而是一種混雜著尾氣、灰塵、消毒水和無數陌生人氣味的、冷硬而黏稠的渦流,猛地扼住了他的呼吸道。
出站口像一道決堤的閘門,洶湧的人潮推搡著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蹌。各種聲音——拉客的吆喝、行李箱輪子碾過地麵的轟鳴、出租車刺耳的喇叭、四麵八方湧來的、速度快得聽不清內容的方言——彙聚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砸得他頭暈目眩。高樓大廈玻璃幕牆反射著下午斜陽冰冷的光,像無數隻毫無溫度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隻渺小的、剛從黃土裡刨出來的螻蟻。
他死死攥著肩上化肥袋子的繩索,指節捏得發白,仿佛那是連接著他與過去那個熟悉世界的唯一纜繩,一鬆手就會被這陌生的洪流徹底衝散、吞噬。汗水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裡,澀得發痛,他也顧不上擦,隻是瞪大了眼,笨拙地躲避著橫衝直撞的人流,像一葉在狂風惡浪中顛簸的破舟,艱難地尋找著那塊寫著“理工大學新生接待點”的牌子。
那牌子其實很顯眼,鮮紅醒目。隻是舉著牌子的學長,和他身邊那些同樣拖著嶄新拉杆箱、穿著光鮮、臉上帶著好奇與輕鬆笑意的新生,構成了一幅與他格格不入的圖景。他磨蹭著,躊躇著,直到那學長目光掃過來,帶著一絲詢問,他才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硬著頭皮挪過去。
“姓名?哪個係的?”學長的語氣程式化,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疲憊,目光在他臉上和那個紮眼的化肥袋子之間快速移動了一下。
“陳、陳默…機、機械工程…”他開口,那在屯塬坡被嘲笑了無數次的、濃重得化不開的隴中口音,自己聽著都像含著滿嘴的沙土,粗糲又笨拙。旁邊一個被父母簇擁著的女生似乎忍不住輕笑了一下,雖然很快掩住了嘴,但那聲音像針一樣,精準地刺穿了他的耳膜。
學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還是熟練地在本子上打了個勾,指了指旁邊一輛噴著校徽的大巴車:“上車吧,直接到校區。”
大巴車裡空調開得很足,冷風嗖嗖地吹著,把他一身燥熱的汗瞬間吹得冰涼,黏在皮膚上,很不舒服。他縮在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把化肥袋子緊緊抱在懷裡,低著頭,不敢看車內那些談笑風生的同齡人。車窗外的城市飛速倒退,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一切都快得令人心悸。
大學校門比鎮上的供銷社大門還要氣派寬闊。電動柵欄門緩緩滑開,大巴車駛入一片他從未想象過的廣闊天地。筆直的水泥路兩旁是修剪齊整的、他叫不出名字的常綠樹木,遠處是紅磚砌成的、爬滿藤蔓的古老建築,更遠處,則是拔地而起的、玻璃幕牆閃閃發光的新教學樓。巨大的草坪,噴水池,騎著自行車穿梭其間的學生…每一種景象都在衝擊著他固有的認知,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恍惚。
報到,交材料,領宿舍鑰匙…一切流程他都像個提線木偶,彆人指哪兒打哪兒。辦事的老師和高年級誌願者語速很快,帶著省城特有的卷舌音,他需要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勉強聽懂,回應更是磕磕巴巴,惹來不少意味不明的目光。每一次遞出那皺巴巴的、帶著父親體溫的學費和生活費時,他都覺得臉上像被火燎過一樣。
宿舍樓散發著新刷牆壁和油漆的味道。樓道裡吵吵嚷嚷,都是送新生的家長和學生。他找到407房間,門虛掩著。
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
一股淡淡的、好聞的洗衣液清香和皮革味道率先湧入鼻腔。房間很寬敞,亮堂,四張上床下桌的家具嶄新,泛著淺色木材的光澤。雪白的牆壁,鋥亮的地磚,巨大的玻璃窗外是綠樹成蔭。
但這一切,都在瞬間被房間裡另外兩個人牢牢吸走了。
靠門的下鋪已經鋪得整整齊齊,床單是印著卡通圖案的鮮豔藍色,一個目測比他胖兩圈不止的男生正背對著門,撅著屁股,奮力地把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大箱子往床底下塞。他穿著印著英文字母的亮黃色t恤衫,運動短褲,嶄新的運動鞋,渾身的肉都在跟著用力而歡快地顫動。
聽到開門聲,胖子猛地回過頭,一張圓乎乎、汗津津的臉上堆滿了友善又有點窘迫的笑容,眼睛被肉擠得眯成兩條縫:“嗨!來了?哎呦我去,這箱子可累死我了…你好你好,我叫劉洋!本地的!”他語速快得像機關槍,帶著明顯的省城口音,但聽起來並不讓人討厭,反而有種熱烘烘的活力。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就熱情地朝陳默伸出手。
陳默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不對,慌忙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才遲疑地伸過去。劉洋的手胖乎乎的,溫暖而有力,一把握住,熱情地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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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陳默。”他聲音乾澀,努力想咬清字眼,但那頑固的口音還是頑強地蹦了出來。
“陳默?好名字!沉默是金嘛!哈哈!”劉洋似乎完全沒在意他的口音,爽朗地大笑起來,目光自然地落在他肩上的化肥袋子和一身行頭上,笑容頓了一下,但立刻又恢複了原狀,隻是熱情裡摻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哥們兒哪來的?路上辛苦了吧?快進來,就剩靠陽台那邊兩個鋪了,你自己挑…”
就在這時,陽台方向傳來一聲清晰的、帶著懶洋洋腔調的冷哼。
陳默這才注意到,靠近陽台的那張書桌前,坐著另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他們,坐姿卻很舒展,一條胳膊隨意地搭在椅背上,手指間夾著一支看起來就很精致的銀色手機,正漫不經心地轉動著。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淡粉色poo衫,卡其色的休閒長褲,腳上一雙一塵不染的白色休閒鞋,隨意地擱在桌下的橫欄上。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帶著清晰的紋路。
聽到劉洋的話,他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一張相當白淨俊朗的臉,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嘴角天然地帶著一點上翹的弧度,但眼神裡卻沒什麼笑意,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懶洋洋的打量。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慢條斯理地從陳默的頭頂掃到腳底——那亂糟糟的、沾著塵土的頭發,那洗得發白、領口都磨破了的舊上衣,那明顯不合身、褲腳短了一截的褲子,那雙嶄新的、卻與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千層底布鞋,最後,定格在他腳邊那個鼓鼓囊囊、印著“尿素”字樣的化肥袋子上。
那目光裡沒有任何明顯的嘲諷,隻是一種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漠然。像是在看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略顯奇怪的物品。
陳默感覺自己的脊柱像是被那目光瞬間凍住了,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來。他僵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臉頰、耳朵、脖子,不可抑製地開始發燙,燒得厲害。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這身粗布衣服摩擦皮膚的粗糙感,以及那雙新布鞋硬梆梆的鞋底硌著腳心的不適。
“張浩。”那人淡淡地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城裡人特有的、略顯扁平的普通話腔調,吐字清晰,卻透著一股疏離,“魔都來的。”他報出地名時,語氣裡有一種自然而然的、不加掩飾的優越感。
說完,他就沒什麼興趣似的轉回了身,繼續擺弄他那部漂亮的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沒什麼表情的側臉。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打量,已經耗儘了他對這位新室友的全部好奇心。
劉洋似乎有點尷尬,圓場似的乾笑了兩聲,撓了撓頭:“魔都好地方啊!繁華!那啥…陳默,你彆介意,浩子就這脾氣,人不壞…你快收拾吧,一會兒咱們一起去食堂嘗嘗鮮?聽說二食堂的麻辣燙一絕…”
陳默像是沒聽見,隻是僵硬地、近乎麻木地,挪動腳步,走向靠陽台那個空著的、離張浩最遠的鋪位。他把肩上那個沉重的化肥袋子卸下來,放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噗”一聲悶響。
劉洋熱情地幫他指著櫃子和書桌的使用方法,又介紹著水房和廁所的位置。陳默隻是低著頭,含糊地“嗯”著,不敢抬頭看劉洋,更不敢看向張浩的方向。
他蹲下身,手指有些顫抖地,解開捆綁化肥袋口的麻繩。那股從家裡帶來的、混雜著黃土乾燥氣息和母親針線筐味道的氣息,瞬間從袋口逸散出來,在這間彌漫著洗衣液清香和皮革味的嶄新宿舍裡,顯得那麼突兀,那麼刺鼻,那麼…不合時宜。
他能感覺到,身後那道來自張浩的、並無惡意卻更具殺傷力的漠然目光,似乎又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劉洋還在說著什麼,聲音卻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罩,變得模糊而遙遠。
他慢慢地、一件一件地,往外掏著行李。幾件疊得整整齊齊、卻明顯舊得發硬的衣褲;母親塞進來的那包煮雞蛋,用舊毛巾裹著;那本用舊報紙包著的字典;還有最底下,那雙備用的、同樣嶄新的千層底布鞋。
每拿出一件,他都覺得像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剝掉自己一層皮,露出裡麵更加寒酸、更加粗陋的底色。臉頰上的火燒一直蔓延到了全身,額頭上卻滲出冰冷的虛汗。手指碰到那硬邦邦的新布鞋鞋底,昨夜油燈下母親吮吸被針紮破的手指的畫麵,又一次狠狠撞進腦海,帶來一陣尖銳的羞恥和窒息般的酸楚。
宿舍裡很安靜,隻有劉洋偶爾的說話聲,和張浩手機裡傳來的極其細微的遊戲音效聲。
這安靜,比火車上的轟鳴更加震耳欲聾。
他蹲在那一小堆寒酸的、與這個明亮嶄新環境格格不入的行李前,像一隻誤闖入精美玻璃花房的土撥鼠,被四麵八方無形的壁壘撞得頭破血流,無所遁形。
窗外,大學校園的廣播忽然響起,播放著一首旋律輕快、他完全聽不懂的流行歌曲,夾雜著模糊的新聞和通知。陽光透過乾淨的玻璃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裡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一切都很好,很光明,很未來。
可他隻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無法驅散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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