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逐漸褪去的,而是被一聲淒厲尖銳、撕裂一切的汽笛聲,硬生生捅破的。
那聲音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猛地紮進屯塬坡凝固了千百年的死寂裡,帶著一種蠻橫的、不容置疑的金屬的硬度,把還在黏稠夢境裡掙紮的陳默徹底驚醒。他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撞得肋骨生疼。
窗外,天剛蒙蒙亮,是一種摻了太多灰燼的、渾濁的鴨蛋青色。院子裡,母親王秀娟早已窸窸窣窣地忙開了,腳步聲輕得像貓,卻每一步都踩在陳默緊繃的神經上。灶房裡傳來輕微的鐵器碰撞聲,是在熱那幾個昨天就準備好的、乾硬的窩頭。
沒有話。
自打那卷浸著汗漬和體溫的零錢塞進他手裡之後,這個家就好像被抽走了所有能發出聲響的東西,隻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父親陳建國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了地,連背影都沒留下一個。
陳默機械地爬起來,穿上那身唯一沒有補丁、卻依舊洗得發白、明顯短了一截的衣褲,腳上是母親熬夜納好的千層底。新布鞋硬梆梆地硌著腳,每一寸堅硬的鞋底都在提醒他昨夜那昏黃燈光下,針尖刺破母親手指的瞬間。
他走到院裡,冰冷的晨氣激得他一哆嗦。王秀娟端著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和兩個黑麵窩頭過來,塞到他手裡。她的眼睛腫得像桃,目光躲閃著,不敢看他,隻是啞聲催促:“快吃…吃了好趕路…”
粥是溫的,窩頭是硬的。陳默梗著脖子,幾乎是用全身力氣把它們囫圇吞下去,食道被刮擦得生疼,也壓不下喉嚨口那團又酸又硬的塊壘。
唯一的行李是牆角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化肥袋子,裡麵塞著幾件舊衣服,一雙布鞋,和那本用舊報紙仔細包了封皮的字典。母親悄悄塞進去的十幾個煮雞蛋,沉甸甸地墜在底部。
該走了。
真的該走了。
王秀娟送他到院門口,就再也挪不動步子了。她扶著那扇破舊的木門框,手指摳進了木頭縫裡,指節泛白。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有千萬句話在嘴裡翻滾,最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是紅著眼圈,死死盯著他,那目光像是要把他整個人吸回去,烙進眼睛裡帶走。
陳默不敢回頭。他死死咬著牙,肩膀繃得像是兩塊冷硬的石頭,扛起那個寒酸的化肥袋子,幾乎是逃跑般地,一頭紮進了拂曉前濃重的灰霾裡。
身後,傳來母親終於壓抑不住的、一聲被門板悶住了大半的嗚咽,像受傷的母獸。
他的腳步猛地一頓,眼眶驟然滾燙,卻硬生生逼了回去,邁開腿,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在這坑窪不平的土路上奔跑起來。冷風刮過耳朵,呼呼作響,試圖吹散身後那縷目光灼人的溫度。
二十裡山路,他幾乎是靠著一種本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踉蹌下來的。天光在他麻木的奔走中漸漸亮起,露出黃土高原溝壑縱橫、貧瘠蒼涼的本來麵目。faiiar到令人心碎的景象,此刻卻像飛速倒退的布景,被他決絕地甩在身後。
鎮子上的小火車站,小得像一個被遺忘的土黃色火柴盒。低矮的站房牆上刷著模糊的標語,油漆剝落。空氣裡彌漫著煤灰、汗臭和某種劣質煙草混合的刺鼻氣味。
人卻意外地多。擠擠挨挨,大部分是和他一樣扛著大包小裹、麵色黧黑的莊稼人,也有幾個穿著稍體麵些的、臉上帶著不耐煩的乾部模樣的人。吵嚷聲、吆喝聲、孩子的哭鬨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嗡嗡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聲浪。
陳默縮在人群邊緣,像一顆被遺落在角落的土坷垃。他那身打扮和那個化肥袋子,在這裡毫不突兀,甚至完美地融入了背景。但他卻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有無數道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審視著他的寒酸,他的手足無措。他下意識地把袋子往身後藏了藏,儘管並沒什麼用。
“嗚——哐當哐當——”
巨大的、綠色的鋼鐵長龍,裹挾著一股無可匹敵的力量和濃重的機油味,嘶吼著、喘息著,粗暴地闖進站台,最終沉重地停下,震得腳下地麵都在微微顫抖。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像決堤的洪水般湧向各個車門。
陳默被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往前擠。汗味、煙味、各種行李包裹蹭在他身上。他死死護著胸前的袋子,在一片混亂和吵罵聲中,被人流猛地推搡著,跌跌撞撞地擠上了一節車廂。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麵而來,差點把他頂出去。汗臭、腳臭、方便麵調料包的味道、劣質香煙殘留的焦油味、還有某種食物腐敗的酸氣…各種氣味混合發酵,被車窗緊閉的悶熱空氣一蒸,凝結成一種實體般的、汙濁的屏障。
車廂裡更是人滿為患。座位上擠得滿滿當當,過道上也站滿了人,蹲滿了人,塞滿了五花八門的行李。空氣熱得發燙,混合著人體散發的騰騰熱氣,玻璃窗上很快凝起一層白蒙蒙的水霧。
陳默像一根木樁,被死死釘在了兩節車廂連接處的狹窄空隙裡,後背緊貼著冰冷而油膩的車廂壁。腳下傳來有節奏的、巨大的“哐當哐當”聲,鋼鐵的摩擦和撞擊震得他腳底發麻,順著脊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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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聲更加淒厲悠長的汽笛!
車輪猛然轉動,與鐵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動了!
火車猛地一顫,然後緩慢地、笨重地,開始向前移動。
站台,那個灰撲撲的小站,開始緩緩向後滑去。送行的人影、低矮的站房、站外熟悉的土坡和零星的樹木…越來越快地向後退去,縮小,變得模糊。
陳默猛地撲到那扇布滿汙漬、隻能打開一條窄縫的車窗前,臉幾乎要貼到冰冷的玻璃上,死死地盯著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