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加速了。
熟悉的黃土坡塬,那些他走了十六年、每一道溝坎都刻在腦子裡的景象,開始以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速度,飛快地流逝、倒退!像一幅被無形大手猛地抽走的、巨大而破舊的畫布。
低矮的土坯房、光禿禿的山峁、乾涸的河床、在陡坡上艱難啃食草根的羊群、像螞蟻一樣在田間勞作的身影…areducedtorapidyretreatingpatchesofbronandgray.
一種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眩暈感攫住了他。不是因為速度,而是因為這抽離,這告彆。心臟像是突然被挖空了一大塊,冷風呼呼地往裡倒灌,帶來一種失重般的恐慌和…尖銳的疼痛。
他猛地閉上眼,又迅速睜開,貪婪地捕捉著窗外飛速流失的故鄉,仿佛多看一秒,就能多帶走一點什麼。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窗框,指甲縫裡立刻塞滿了陳年的油泥。
【走了…真的走了…】
這個認知,直到此刻,才帶著火車巨大的轟鳴和腳下鐵軌無情的震動,狠狠地砸進他的腦髓裡。
火車嘶吼著,一頭鑽進了黑暗的隧道。巨大的噪音被瞬間放大,震耳欲聾。黑暗吞噬了一切,隻有車廂連接處昏暗搖晃的燈光,映照著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
幾分鐘後,重新衝回光亮。
窗外的景色,已然大變。
高聳的、刀劈斧削般的黃土崖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緩緩起伏的、望不到儘頭的…平原?雖然仍是冬日的枯黃,但地勢明顯平緩開闊了許多,田野規劃得齊整了些,甚至能看到遠處星星點點的、磚瓦結構的村落,房頂似乎…不是茅草?
陳默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一種混雜著驚奇和不安的情緒,悄悄滋長。他瞪大了眼睛,試圖看清那些快速掠過的細節。
“哐當…哐當…”車輪不知疲倦地碾壓著鐵軌。
房屋越來越密。不再是單一的土黃色,出現了紅磚牆,甚至偶爾能看到貼著白色瓷磚的二層小樓。田地更加規整,大片大片的越冬作物顯出一種統一的、沉悶的綠意。巨大的、漆色斑駁的廣告牌開始出現,上麵印著花裡胡哨的圖案和陌生的文字。
空氣中那股複雜的臭味似乎更濃了。身邊擠著的乘客,口音也開始變得五花八門,語速更快,音調更高,帶著一種他聽不懂的急躁。
他開始感到一種隱約的…窒息感。不是因為這汙濁的空氣,而是因為這種飛速變化的、越來越陌生的環境。像是一尾一直被養在渾濁泥塘裡的魚,突然被拋進了波濤洶湧、深不見底的大海。無所適從。
車速漸漸慢了下來,廣播裡響起一個毫無感情的女聲,報著一個他聽不懂的站名。更多的人擠向門口,吵嚷著,推搡著。
火車在一個大得多的站台停靠。上下車的人流如同潮水。透過車窗,他看到站台上燈火通明,穿著各種顏色衣服的人行色匆匆,巨大的電子屏幕閃爍著刺眼的紅字。小販推著車子叫賣著包裝花哨的零食和飲料,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一個穿著嶄新羽絨服、拖著漂亮拉杆箱的年輕人擠了過來,站在他旁邊,不耐煩地看了眼他腳下的化肥袋子和一身舊衣,微微皺了下眉頭,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半步。
那動作細微,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紮進了陳默的神經末梢。
他的臉猛地燒了起來,一種火辣辣的難堪瞬間竄遍全身。他幾乎是慌亂地、欲蓋彌彰地,想把那個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再往身後陰影裡踢一踢,腳下卻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到人。
“看著點!”有人粗聲抱怨。
他笨拙地道歉,聲音細若蚊蚋,淹沒在嘈雜裡。自卑像藤蔓一樣悄然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這一身塵土氣息、這一口濃重鄉音、這寒酸的行頭,與這個飛速流動的、光鮮陌生的世界,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火車再次開動,駛離繁華的站台。
窗外的景象越來越讓人心驚。低矮的房屋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樣式統一的廠房,高聳入雲、冒著白煙或黑煙的煙囪,巨大無比的鋼架結構,縱橫交錯的管道…像一片鋼鐵和水泥構成的、冰冷而龐大的森林。空氣中似乎都開始帶上了一種淡淡的、工業化的酸澀氣味。
平原被徹底甩在後麵。火車開始頻繁地鑽橋洞,過涵洞。巨大的、陌生的城市輪廓,在天際線上若隱若現,像一頭匍匐的、由玻璃和鋼鐵組成的巨獸,沉默地等待著。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遠處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一開始是稀疏的幾點,很快就連成一片璀璨的、望不到邊的光之海洋。那光芒如此明亮,如此繁多,幾乎要燒透昏暗的暮色,與他從小到大熟悉的、隻有煤油燈和星光的黑夜截然不同。一種近乎恐怖的繁華。
陳默呆呆地望著那片他無法想象、無法理解的光海,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一下,又一下。最初的興奮和好奇,早已被這一路而來的景象衝刷得七零八落,隻剩下越來越多的茫然、惶恐,和一種沉甸甸壓下來的、對自身渺小與卑微的尖銳認知。
【山的那邊…原來是這樣的…】
火車嘶鳴著,義無反顧地,朝著那片吞噬一切的光明與喧囂,一頭紮了進去。
車廂連接處昏暗的燈光啪地亮起,映亮他蒼白而不知所措的臉。
他被完全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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