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的陰影,像一場提前到來的、濕冷的秋雨,無聲地浸潤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空氣裡開始彌漫一種無形的焦灼。通宵自習室的燈光亮得愈發持久,圖書館占座的戰爭趨於白熱化,就連食堂裡,也常見一邊扒飯一邊盯著書本的腦袋。
對陳默而言,這種焦灼更具體,更尖銳。
它化身為一門叫《計算機基礎》的課程,和那個散發著蒼白熒光的機房。
上機操作課是他的煉獄。每周一次,每次兩小時。他穿著那雙總是沾著灰土的千層底,小心翼翼地踩在機房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像踏入一個充滿無形結界的禁地。空氣中彌漫著機器運行的低沉嗡鳴和空調冷氣的味道,還有一種他無法形容的、屬於塑料和電子元件的冰冷氣息。
他被分配到的電腦總是最舊的那一批,顯示器厚重得像一塊灰色的磚頭,屏幕閃爍不定,映著他茫然無措的臉。機箱運行時發出拖拉機般的轟鳴和陣陣熱浪。
老師站在講台上,語速飛快地演示著dos命令,鼠標操作,ord排版。那些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像深不見底的洞口;那個小小的、拖著根線的鼠標,在他手裡重若千鈞,完全不聽話,光標在屏幕上像個醉漢一樣亂竄。
周圍是劈裡啪啦密集的鍵盤敲擊聲,同學們手指翻飛,熟練得讓人眼花繚亂。有人甚至已經不耐煩老師的進度,開始偷偷玩起了紙牌遊戲,或者用簡陋的聊天軟件竊竊私語。
而他,連正確地開關機都要心裡默念好幾遍步驟,生怕按錯哪個鍵會讓這嬌貴的機器徹底報廢。打字隻能用一根食指,笨拙地在鍵盤上尋找字母,腦袋還得像個撥浪鼓一樣在鍵盤和屏幕之間來回擺動。練習排版時,一個簡單的居中對齊,他能折騰半節課,額頭上急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那冰冷的塑料鼠標,握久了,手心全是滑膩的汗,更操控不好。
他能感覺到身後等待使用電腦的同學不耐煩的視線,能聽到偶爾壓抑不住的、帶著嘲弄的輕笑。每一次操作失誤彈出的錯誤提示音,都像是對他無能的尖銳嘲諷。那兩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變成一種公開的、緩慢的刑罰,將他與這個數字世界的鴻溝,血淋淋地剖開,展覽在所有人麵前。
作業要求用電腦打印出來。他隻能等到夜深人靜,機房人少時,再去蹭那點可憐的上機時間。或者,更經常的,是陪著笑臉,用省下來的飯票,請劉洋或者彆的同學幫忙。每一次開口求助,都像在吞砂石,磨得喉嚨和自尊心一起血肉模糊。
《c語言程序設計》的課更是天書。沒有機器練手,光靠書本上的流程圖和代碼,他根本無法理解那些循環、條件判斷到底是如何在機器裡運轉起來的。期中作業是一個簡單的小程序,他對著代碼一籌莫展,最後幾乎是哭著求劉洋幫他調試通過的。
“默哥,你這不行啊,”劉洋一邊劈裡啪啦地敲著鍵盤幫他改bug,一邊搖頭,“這玩意兒光靠腦子想沒用,得上手練!你得有台自己的電腦!”
自己的電腦。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他混沌的焦慮。
可能嗎?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口袋裡那卷薄薄的錢。那是他的命,是父母的汗,是家裡未來半年的油鹽醬醋。每一張紙幣都燙得灼人。
可是…沒有電腦,他可能連這門課都及格不了,更彆說以後那些更需要計算機的專業課。掛科?他想起父母佝僂的背,想起那盞納鞋底的油燈,想起那隻錫紙鶴…他死都不能掛科!
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竄了上來。
從那天起,他對自己更加殘忍。
早餐的稀粥稀得能照見人影,窩頭減半。午餐和晚餐,永遠是最便宜的水煮白菜或者土豆絲,就著免費的米飯,狼吞虎咽地塞飽肚子。看到同學買飲料,他喉嚨滾動一下,默默擰開自己鏽跡斑斑的軍用水壺。晚上餓得睡不著,就爬起來灌一肚子涼白開。
他找到了學校後勤處一份打掃教學樓衛生的臨時工。每天天不亮,在跑步和學習之前,拿著沉重的拖把和水桶,一層層地清理樓道和水房。濕冷的拖把味,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還有角落裡堆積的垃圾散發出的酸腐氣,成了他清晨記憶裡新的組成部分。腰酸背痛,手指被冷水泡得發白起皺,換來一點微薄的、沾著汙漬的零錢。
他甚至偷偷去校外建築工地問過,但人家看他瘦削的學生樣子,揮揮手就把他趕走了。
每一分錢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捋平,疊好,和那卷“保命錢”分開存放。這個過程充滿了負罪感和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意。身體的饑餓和疲憊是真實的,但那個目標,像遠處黑夜裡的燈塔,微弱,卻固執地亮著。
劉洋察覺到了他的異常,看著他越來越尖的下巴和總是帶著倦容的臉,嘟囔過幾次:“默哥,你咋又瘦了?彆太拚了啊…”但陳默總是含糊地應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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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一些零星的打聽和劉洋有意無意的透露,他知道了這座城市最大的二手電子產品集散地——大世界電腦城。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光怪陸離,充滿誘惑和危險。
在一個沒有課的下午,他揣著那疊攢了不知多久、浸著汗水和饑餓感的錢,像懷揣著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踏上了前往電腦城的公交車。
那裡和他想象的任何一種地方都不一樣。不是一個商場,而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嘈雜混亂的蜂巢。每一個攤位都被隔成小小的鴿子籠,裡麵堆滿了各種電腦配件、顯示器、鍵盤,像電子產品的垃圾場和避難所。空氣中混合著金屬、塑料、焊錫、灰塵以及無數種他無法辨彆的化學氣味。
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音響裡放出的劣質流行音樂、工具拆卸機器的噪音…所有聲音攪拌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高分貝轟鳴,撞擊著他的耳膜。燈光慘白刺眼,照得每一個攤主的臉都顯得精明而疲憊。
他像一滴掉進油鍋的水,瞬間就慌了。茫然地在一個個攤位間穿梭,看著那些琳琅滿目的硬件,聽著攤主們嘴裡蹦出的“奔騰”、“內存”、“硬盤”、“顯卡”之類的名詞,如同聽天書。那些拆開的機箱裡,裸露的電路板和密密麻麻的元件,看得他眼花繚亂,心生畏懼。
沒人主動招呼他。他的穿著,他那怯生生的、四處張望的眼神,顯然不像個目標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