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淩晨五點半的墨藍裡沉睡,像一頭饜足後打盹的巨獸,呼吸緩慢而沉重。隻有路燈還在儘職地亮著,在冰冷潮濕的空氣中暈開一團團孤寂的光暈。寒氣像是浸透了水的紗布,一層層裹上來,鑽進單薄的運動服,刺得皮膚生疼。
陳默悄無聲息地溜出宿舍樓,像一尾滑入深水的魚。
呼吸在嘴邊嗬出白汽,瞬間又被冰冷的空氣撕碎。腳下那雙母親納的千層底踩在堅硬的水泥路上,發出輕微而孤獨的嗒嗒聲。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喘息的時刻。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或者說,他可以被整個世界遺忘。
他開始奔跑。
沿著宿舍區後麵那條僻靜的環校路,機械地邁動雙腿。肺葉像破風箱一樣劇烈抽動,冷空氣刀子般刮過氣管,帶來尖銳的疼痛。腿部的肌肉很快就開始酸脹、抗議。但他沒有停,反而咬緊牙關,加快了步伐,仿佛要把體內那些無處宣泄的憋悶、惶惑、還有那股燒灼著他五臟六腑的、名為自卑的毒火,統統通過這自虐般的奔跑甩出去。
汗水很快浸濕了內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又被冷風一激,冰得他一哆嗦。腦子裡卻異常清明,或者說,是一片被疲累強行衝刷出來的空白。隻有在這種近乎虛脫的生理極限下,那些白日裡無孔不入的、關於差距、關於格格不入的尖銳念頭,才會暫時退潮。
跑過寂靜無聲的圖書館,巨大的玻璃幕牆在黑夜裡像一塊塊冰冷的黑色寶石;跑過燈火通明的通宵自習室,裡麵零星坐著幾個模糊的身影,那是另一種他無法企及的、屬於城市孩子的勤奮;跑過還在沉睡的體育館,跑過泛著金屬寒光的雕塑…
直到東方的天際線開始泛起一絲模糊的、病態的蟹殼青,他才拖著幾乎麻木的雙腿,踉蹌著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淌下,砸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然後,轉身,走向那座已經開始有零星早鳥出入的、巨大沉默的建築物——圖書館。
開門的管理員打著哈欠,瞥了他一眼,對這個每天雷打不動、一身汗味最早到的學生已經見怪不怪。陳默低著頭,快步走進去,徑直衝向那個最偏僻、靠著工具書架的角落位置。那裡幾乎永遠空著,光線昏暗,空氣裡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沉悶氣味。
他需要這種隱蔽,像需要空氣。
攤開課本,筆記,還有那本邊角都快被摸毛了的英漢詞典。高數,線代,c語言,大學英語…一座座需要仰視的知識大山,沉默地矗立在麵前。他像最原始的愚公,唯一擁有的工具就是死記硬背和反複演算。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公式的推導,單詞的抄寫,程序的默寫。他的方法笨拙得令人窒息,就是把所有看不懂的、記不住的,一遍遍抄寫,一遍遍默讀,直到手指發酸,眼睛乾澀,直到那些彎彎曲曲的符號和字母暫時被馴服,刻進短暫的記憶裡。
周圍漸漸坐滿了人。有情侶低聲討論著,有學生乾部模樣的人開著筆記本處理事務,更多的人戴著耳機,看著厚厚的專業書。鍵盤敲擊聲,書頁翻動聲,筆尖沙沙聲…這些聲音構成了一種高效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他埋首其中,像一顆被遺忘在角落的螺絲釘,沉默地、固執地擰緊著自己。
偶爾抬頭,活動一下酸痛的脖頸,目光掠過那些同學手邊放著的、屏幕亮晶晶的筆記本電腦,看著他們熟練地敲擊鍵盤查詢資料,看著他們桌上印著外文標識的、厚厚的原版教材…那種熟悉的、冰冷的隔膜感又會悄然襲來。
他隻能更深地埋下頭,把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精神,都死死釘在那一片片被他反複耕耘、卻依舊貧瘠不堪的書頁上。
汗水不會白流。蠻力,在某些領域,確實能砸開一絲縫隙。
第一次高數小測,他拿了滿分。
期中考試,總成績出來,他排專業第三。
成績單貼在公告欄的那天,他站在人群後麵,遠遠看著自己的名字後麵那個顯眼的數字,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帶來一絲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暖意。周圍有低低的議論聲,似乎有人對這個沉默寡言、衣著土氣的鄉下娃能考出這樣的成績感到驚訝。
但也就僅此而已。
那點可憐的暖意,很快就被更大的冰冷現實淹沒了。
學生會開始招新。劉洋興致勃勃地拉著他去湊熱鬨,各個部門攤位前人頭攢動,學長學姐們笑容滿麵,口若懸河。他被動地跟著,手裡被塞了一疊花花綠綠的宣傳單。劉洋擠進去,跟人聊得熱火朝天,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很乾練的學姐注意到他,笑著問:“同學,有興趣來我們學習部嗎?看你這成績,很適合啊!”
陳默張了張嘴,那句“我叫陳默,機械工程的”在喉嚨裡滾了滾,還沒出口,旁邊一個男生就擠了過來,流暢地接口:“學姐好!我是二班的王磊,對學生工作特彆感興趣,高中就當過三年班長…”語速快,自信,帶著城市孩子特有的那種揮灑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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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
陳默僵在原地,後麵的話被徹底堵死。他看著那男生和學姐侃侃而談,看著劉洋和其他人自然地融入各種話題,他像一塊被遺落在湍急河流中心的石頭,水流喧嘩著繞過他,奔湧向前。他捏著那疊無用的宣傳單,默默地退出了人群。那些需要自我介紹、需要當眾表達、需要和人快速熟絡的場合,對他來說,比解一道偏微分方程還要難上千百倍。
後來,係裡有一個去德國交流學習的項目名額,通知貼在公告欄,要求成績優異,英語能力突出,有科研潛力或綜合表現優秀者優先。
他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成績,他夠。他幾乎是拚了命地去準備英語口語,對著圖書館角落裡光可鑒人的牆壁,一遍遍練習著那些拗口的自我介紹和可能問到的問題,那濃重的口音像跗骨之蛆,無論怎麼努力,都擺脫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