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師,”陳默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追問,“這些章都蓋齊了,大概…多久能批下來?錢什麼時候能到?”
王老師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初審完了還要送到銀行那邊審核,銀行還要派人核查——雖然也就是走個過場。一套流程下來,快的話一兩個月,慢的話…下學期能到賬就算不錯了。急用錢?急用錢你早乾嘛去了?”
一兩個月?下學期?
陳默的心徹底涼了半截。母親的病能等一兩個月嗎?父親的絕望能等一兩個月嗎?他感覺自己像個傻子,懷揣著最後的希望跑來,卻被一整套冰冷繁瑣、慢如蝸牛的程序迎麵澆了一盆冰水。
“可是…老師…”
“沒什麼可是的!”王老師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程序就是程序!誰都一樣!想申請就按規矩來,不想申請就彆耽誤時間。後麵還有同學等著呢!”他說著,目光已經越過陳默,看向他身後。
陳默僵硬地轉過身,果然看到兩個學生模樣的的人等在後麵,臉上帶著相似的不安和急切。他攥緊了手裡那張薄薄的表格,像是攥著一根並不能救命的稻草,卻又不敢鬆開。
他默默地讓到一邊,看著王老師用同樣不耐煩的語氣接待下一個學生,說著同樣的話。打印機嗡嗡地響著,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工作人員來回走動著處理文件。這一切構成了一架龐大、精密卻冷漠無比的機器,而他,隻是不小心被卷入齒輪下的螻蟻,他的焦急、他的苦難,甚至他的生死,都與這架機器的運轉毫無關係。它隻會按照既定程序,緩慢地、冰冷地碾壓過去。
製度性冷漠。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這個詞的含義。它不是惡意的攻擊,而是另一種更令人絕望的東西——徹底的、程序化的無視。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行政樓,秋天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暖意。手裡的《家庭經濟情況調查表》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回老家蓋章?遠水救不了近火。等待貸款審批?更是鏡花水月。
唯一的活路,隻剩下他自己。
從那天起,陳默對自己開啟了一場近乎殘酷的壓榨。他像一塊被扔進沙漠的海綿,瘋狂地擠壓著自己每一分時間和精力,試圖榨出最後一滴水。
所有休息和娛樂時間被徹底清零。他甚至減少了部分專業課的預習時間——這是讓他最痛苦卻不得不做的取舍。
他成了各種兼職信息的狂熱搜尋者。食堂門口、布告欄、甚至廁所隔間裡的小廣告,他都仔細瀏覽。通過劉胖子和其他一些同學零星介紹,加上自己毛遂自薦,他同時攬下了好幾份工作:
每周三次晚上,給一個學校附近住戶家的初中生輔導數學和物理。那孩子被寵壞了,注意力極其不集中,陳默需要耗費巨大的耐心去引導,而孩子父母則在客廳看著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時不時還進來檢查進度,提出各種要求。
周末兩天,全天候。上午站在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廣場,冒充某教育機構的市場調查員,實際上是散發培訓課程的傳單。他需要穿著不合身的、印著廣告的廉價t恤,迎著路人們厭惡的白眼、躲避、甚至嗬斥,機械地重複著“您好,了解一下”,一天下來,嗓子冒煙,胳膊酸澀,手裡被塞回的傳單往往和發出去的一樣多。
下午和晚上,則穿梭於學校周邊的小餐館。幫忙端盤子、洗碗、打掃衛生。高峰期時,廚房熱得像蒸籠,油汙遍地,老板的催促聲和廚師的吆喝聲混成一片,他像個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汗水流進眼睛都顧不上擦。殘羹冷炙的氣味頑固地附著在他的衣服和頭發上,怎麼洗都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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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作息表變成了一個瘋狂而扭曲的圖案:
清晨五點起床,趁著頭腦最清醒的一個小時,瘋狂啃讀最難的專業課教材;
六點半到八點,跑步、吃最簡陋的早飯通常是兩個冷饅頭);
八點到十二點,上課,努力集中精神,但疲憊常常如潮水般湧來,讓他忍不住打盹,隻好拚命掐自己的大腿;
中午,彆人午休,他要麼趕去家教,要麼在食堂幫忙打雜換一頓免費午餐;
下午課程結束後,立刻衝向各種兼職場所,直到深夜十點、十一點才拖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回到宿舍;
深夜,室友們早已進入夢鄉或戴著耳機玩遊戲,他則在走廊儘頭那盞微弱聲控燈下,攤開書本和作業,與沉重的眼皮和混沌的大腦搏鬥,常常看著看著,字跡就在眼前模糊、旋轉,直到腦袋猛地一點,才驚醒過來,用冷水衝把臉,繼續苦熬…
睡眠被壓縮到每天不足四小時。吃飯更是胡亂塞飽就行,常常一天隻吃兩頓,而且看不到什麼油腥。他的體重急劇下降,眼窩深陷下去,顴骨凸出,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原本明亮銳利的眼神,變得布滿血絲,時常渙散而呆滯,隻有在看到收入那一點點微薄的現金時,才會短暫地亮一下,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太少了,相對於母親的醫藥費和家裡的債務,這點錢無異於杯水車薪。
學習的代價是巨大的。他明顯感覺到自己上課注意力難以集中,反應遲鈍。以前能迅速理解的公式推導,現在要看很久才能勉強跟上。作業錯誤率升高,有一次甚至在課堂上被老師提問時,因為大腦一片空白而尷尬地站了很久,引來一陣低低的竊笑。
那天,他從小吃店洗完堆積如山的碗碟出來,已是深夜十一點多。秋夜寒涼,冷風一吹,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胃裡因為晚飯隻草草扒了幾口冷飯而隱隱作痛。他裹緊了單薄的外套,低著頭,匆匆往學校趕,腦子裡還在盤算著這個周末發傳單能結多少錢,距離父親信裡說的那個數字還差多遠。
經過燈火通明的圖書館,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裡麵座無虛席。學生們埋首書堆,鍵盤敲擊聲輕微而密集,空調吹送出溫暖的氣息,營造著一個與他截然不同的、安靜而富足的知識世界。
那才是他本該停留的地方。
一陣尖銳的刺痛攫住了他的心。那是一種混合著強烈渴望、巨大落差和不甘的複雜痛楚,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他猛地扭過頭,不敢再看,像逃離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衝進了宿舍樓的黑暗之中。
靠在冰冷的宿舍門背後,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跳得厲害。窗外,圖書館的燈光像一個遙遠的、溫暖的夢。
而他,被隔絕在夢的外麵,手腳冰涼,渾身沾滿現實的汙垢和疲憊,在黑暗中,一點點數著那微不足道的、沾著油汙和汗水的硬幣。
每一枚硬幣落地的聲音,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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