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逃離河岸帶來的短暫腎上腺素飆升，很快便被湄公河本身那浩瀚無匹、冷漠無情的巨大力量所碾碎。陳默癱坐在積水的船底，背靠著冰冷的、吱嘎作響的船板，徒勞地握著那根對他來說過於沉重的竹篙。他試圖模仿記憶中模糊的撐船動作，但每一次嘗試都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竹篙要麼無法探及河底，要麼插入淤泥後被湍急的水流瞬間帶偏，反而讓本就不穩的小船更加顛簸搖晃。
他很快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在這條奔湧的巨河麵前，他所有的努力都是螳臂當車。逆流而上？絕無可能。甚至想要橫渡到對岸，都成了一種奢望。這條破舊的小船，以及船上更加破敗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順從這條大河的意誌。
順流而下。
方向不再由他決定，而是由水流的速度、河道的彎曲、以及水下隱藏的暗礁和漩渦決定。他從一個微弱的掌控者，重新變回了一件隨波逐流的貨物，隻是這一次，包裹他的不再是冰冷的車廂或船艙，而是這片廣闊、渾濁、殺機四伏的水域。
陽光逐漸刺破雲層，變得毒辣起來。河麵上幾乎沒有遮攔，灼熱的紫外線毫無遮擋地炙烤著他的皮膚。臉上、手臂上那些尚未愈合的傷口被汗水一浸，又癢又痛。缺乏食物帶來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一陣陣襲來，讓他頭暈眼花。喝下去的渾濁河水，在胃裡晃蕩，帶來一種虛假的飽腹感，卻無法提供任何真正的能量。
小船在波浪中起伏，這種單調而持續的搖晃，加上體力極度透支和高燒的卷土重來，讓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徘徊在昏睡的邊緣。
而一旦閉上眼睛，那片黑暗便不再安寧。
過往的經曆，那些他拚命想要壓抑、想要遺忘的恐怖碎片，如同掙脫了牢籠的惡鬼，趁著他精神防禦最薄弱的時刻，獰笑著蜂擁而至，在他的腦海裡上演著一幕幕血腥而扭曲的噩夢輪回。
閃回一：手術台的燈光
那冰冷刺眼的無影燈光，如同上帝的獨眼，冷漠地注視著他。金屬器械碰撞的清脆聲響。羅醫生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隱藏在口罩之後，正專注地挑選著手術刀。刀鋒反射著死亡的光芒，緩緩落下，對準了他的腹部。冰冷的酒精棉擦拭皮膚的觸感。極致的恐懼扼住了喉嚨，他想要嘶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閃回二：山鷹的最後一瞥
混亂的戰場。槍聲爆炸聲震耳欲聾。山鷹跪倒在地，肩膀和大腿鮮血淋漓。他回過頭，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複雜無比——有劇痛，有憤怒，有決絕，還有一絲迅速閃過的、極其黯淡的無奈。“彆回頭！進林子！快！！”他嘶啞的吼聲穿透了所有的噪音。然後，槍托狠狠砸在他的後腦……
閃回三：老岩貪婪的嘴臉
那間破舊的高腳屋。昏黃的油燈。老人最初那看似淳樸的同情。“……賞金……好多錢呢……”那雙渾濁眼睛裡驟然迸發出的、毫不掩飾的貪婪和興奮。以及最後，那透過雨幕傳來的、壓著嗓子卻清晰無比的打電話報信聲：“……往黑山崖那邊跑了！你們快來人！賞金……賞金說好的啊！……”
閃回四：阿龍被拖走
緬北園區。阿龍奄奄一息地癱在地上，像一攤爛泥。打手們冷漠地將他拖走，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模糊的痕跡。他最後看向自己的眼神，空洞，絕望，仿佛已經提前看到了地獄的景象。“噶腰子”……這個詞像冰錐一樣刺入心臟……
閃回五：李翠花的紙鶴
一隻用煙盒錫紙疊成的、歪歪扭扭的金色紙鶴，靜靜地躺在粗糙的桌麵上。背景是家徒四壁的土屋和母親憂愁的麵容。那曾經代表著溫暖和希望的微小信物，此刻在夢中卻變得無比沉重，像一塊黃金打造的墓碑，壓得他喘不過氣……
這些畫麵支離破碎，交替閃現，時而清晰如昨，時而扭曲變形。他在昏沉中發出無意識的痛苦呻吟，身體不時地抽搐一下，仿佛仍在掙紮。額頭上滲出冰冷的虛汗，與灼熱的體溫形成詭異的對比。
小船依舊漂流。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小時，也許隻是一場漫長噩夢的瞬間。
他被一陣劇烈的顛簸驚醒！
猛地睜開眼，發現小船正被一股強勁的側向水流推動著，衝向一叢半淹沒在水中的枯樹！渾濁的河水在樹枝間形成危險的漩渦！
他驚駭地試圖用竹篙去撐開，但力量微弱，方向也難以把握。
“砰！”小船最終還是撞上了一根粗壯的枯枝，船身劇烈一震，險些翻覆！積存的雨水猛地晃蕩起來，更多的河水從木板縫隙中滲入。
他死死抓住船舷，心臟狂跳，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小船被枯枝卡了一下，然後又在水流的衝擊下晃晃悠悠地掙脫出來，繼續它的旅程。
經過這一嚇，他的昏沉感暫時消退，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清晰的虛弱、饑餓和全身無處不在的疼痛。
他茫然四顧。兩岸的景色似乎沒有太大變化，依舊是望不到儘頭的綠色叢林和偶爾出現的陡峭崖壁。但具體到了哪裡，他完全不知道。湄公河蜿蜒曲折，可能已經流經了不同的區域。
太陽開始西斜，陽光不再那麼毒辣，但溫度也隨之下降。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順流而下，帶他遠離了最初的險地，卻也將他帶向了更加未知的領域。前方是更寬闊的河道？還是危險的瀑布激流？會遇到其他的船隻嗎？是敵是友？
所有這些都沒有答案。
他就像一片真正的落葉，命運完全交給了這條咆哮的河流。
他蜷縮在船底，抱著膝蓋，看著渾濁的河水不斷從船板的裂縫中滲入了，緩慢而堅定地淹沒他的腳踝。
無力感，深深的無力感，包裹著他。
隻能向下。
繼續向下。
漂向不可知的命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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