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羅府正堂已是燈火通明，燭火搖曳，將每個人的影子拉長，投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扭曲晃動。
羅老太爺端坐於主位之上，一臉的疲憊。他麵前的紅木桌上，厚厚一摞賬冊、地契、房契堆疊如山，管家羅東垂手侍立一旁，賬房先生們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羅明元站在父親身側，麵色沉靜如水，眼神不動聲色地掃視著下方或坐或站的眾人。羅明博眉頭緊鎖，羅明興暗自盤算，羅明彥則麵露憂色。羅明德和羅明軒兩個臉上則是掩不住的急切之色。
羅老太爺重重咳了一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沙啞而沉重：“樹大分枝，家大業大，也經不住人心散了。既然都想著各奔前程，今日，就把這家分了吧。”眾人臉色各異，卻無人出聲。
燭花爆開，劈啪一聲，更添幾分壓抑。羅老太爺緩緩翻開最上麵一本賬冊，紙頁翻動間，他指向賬冊上的一行字，江南十二處商號，市值約三十萬銀元，賬上流動資金不過五萬……低聲道：“這日子，以後隻能緊著點過了。”
說著，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個人的臉上，最終停在大兒子羅明元身上，“老大，你來說。”
羅明元上前一步，雙手撐在桌沿，目光如炬，掃視著滿堂兄弟。他的聲音沉穩而堅定：“扣除掉給吳督軍和張大帥的銀錢，一共十份，按先前說好的，我作為長子占四成。剩餘六成，其中五成由明博、明德、明軒、明興、明彥五房均分，各得一份，剩餘一成，則由各房孫輩平分。”
“另外，分家可以，但祖業不可棄，羅家不可散。”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你們如若願意，以後可將田產、鋪麵按股劃分，但仍由家中統籌管理，每季分紅，如此既能保全各自利益，也不至家業敗落。”話音未落，廳中已有人低聲議論。羅老太爺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卻又透著深深的疲憊。好一個統籌管理！
他揮了揮手，管家羅東立刻上前一步，展開一份清單，開始高聲唱念分家方案及各房應得產業明細。田畝、鋪麵、宅邸、現金……一項項念出，如同鈍刀子割肉，切割著這個曾經顯赫的家族積累下的龐大家業。
當念到羅明元應得的部分時，羅明德冷笑一聲，開口道：“大哥倒是占了不少好地，怕是早有打算吧？”此言一出，空氣驟然緊繃，連燭火都仿佛抖了一抖。羅明元麵色不動，淡淡道：“三弟若是不滿，可以另議。”他話音未落，羅明德冷哼一聲，正欲開口，羅老太爺猛然一拍桌案，沉聲道：“夠了！今日分家，不是讓你們互相攻訐的！”
廳中頓時一靜，連燭火的劈啪聲都顯得格外清晰。羅老太爺疲憊地閉了閉眼，擺擺手，“繼續念。”管家羅東應聲繼續，聲音在廳中回蕩，仿佛一條無形的線，將這個家，一寸寸割裂開來。
唱念聲在空曠的大廳裡回蕩，像是宣讀一份命運的判決。眾人神情各異，或喜或憂，或掩飾不住的貪婪與算計。賬房先生手中的筆簌簌記錄，不敢有絲毫差池。
羅明軒突然嘟囔一聲，道：“這點家產，真夠分的嗎？”他話音未落，羅明彥冷冷地看他一眼：“四哥若是嫌少，可以不分。”羅明軒剛想要發作，卻被羅明元冷冷一眼製止，嘟囔幾句又坐回去。
“……以上，便是各房應得之數。賬目、契紙在此，諸位爺自行核對。無異議者，便請簽字畫押，各自清點搬取。”羅東念畢，退後一步。
堂內一片寂靜，隻餘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和粗重的呼吸聲。雖有心思，但在此刻老太爺的威壓和明晃晃的賬目麵前，無人敢公開異議。羅明博率先上前，沉著臉簽字按印，羅明軒緊隨其後也簽字按下手印，接著是羅明興、羅明彥。羅明德見眾人已簽字按印，也趕緊摁下了自己的手印。
羅老太爺看著眾人依次按下手印，神色複雜地長歎一聲，緩緩起身。他望向堂前那塊高懸多年的“積厚流光”匾額，聲音低沉而沙啞：“羅家的興衰，不在田產鋪麵，而在人心。今日分了家業，也莫要忘了祖宗遺訓，都散了吧。”
說罷，他步履蹣跚地走入內堂，背影佝僂，似一下子老了許多，羅明元上前扶著老父，低聲說了句什麼，羅老太爺擺擺手，未作停留。
眾人望著羅老太爺離去的背影，神情各異，廳中氣氛沉鬱如鉛。片刻後，羅明德收起契書，冷聲道：“家已分，日後各掃門前雪。”言罷拂袖而去。羅明軒看著眾人，擠出一絲笑容：“我也得去我那幾個鋪子查看查看。”說完也腳底抹油了走了。
廳中眾人各懷心思，無人言語。片刻後，廳中燭火微微晃動，映出眾人離去的背影。
晨光熹微，兩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至門前停下，車門打開，一位身著深色中山裝、氣度沉穩的中年男子率先下車。
他目光掃過羅府門匾，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官威。這便是四太太沈氏的長兄，現任財政部賦稅司司長的沈國鈞。他身後跟著幾名精乾的隨從，雖著便裝，但步履沉穩，眼神機警，一望便知非尋常護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西邊書房，門房便來報：“老太爺，大老爺，沈司長的車到了。”羅老太爺正倚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開雙眼，渾濁的目光閃過一絲不舍的神色。
羅老太爺疲憊地閉了閉眼，對羅明元道：“老大，你去處理吧。按分家單子，把他們娘幾個該得的那份，交割清楚。”
“是，父親。”羅明元躬身應下，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門外。
他大步走出正堂，來到前院。隻見財政部司長沈國鈞已帶著幾名精乾隨從站在那裡，兩人見麵，僅是客氣而疏離地互相頷首。
“沈司長。”
“羅大爺，不必客氣。沈某今日前來，是接舍妹與外甥們歸家。”
四太太沈淑蘭已帶著三個孩子和貼身仆役站在廊下，腳邊是早已收拾好的箱籠行李。她神色平靜，看到羅明元出來，微微頷首。
羅明元上前一步，聲音低而穩，“四弟妹，家裡的事，已按父親的意思辦妥。你應得的那份，都在這裡了。”他指了指身旁仆人抬著的兩個木箱，聲音裡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澀意。
沈淑蘭目光淡淡掃過，微微點頭，對羅明元說：“大哥，我帶孩子們去向老太爺辭行，婆母那已經拜彆過了。”
羅明元點點頭，領著沈淑蘭帶孩子們至老太爺書房辭行，羅老太爺看著兒媳和三個孩子，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沉重地揮了揮手：“……走吧。往後，好生過活，哪天想著我們老兩口了，就帶著孩子回來看看。”沈淑蘭低頭應是，牽著三個孩子緩緩退下。
沈國鈞見狀，卻未多言，隻是向羅老太爺微微躬身，轉身離去。
羅老太爺目光落在他們離去的背影上，久久未語，神情落寞。窗外蟬鳴低低，風掠過廊下，卷起幾片落葉，打在窗欞上，發出輕響。
羅明元立在一旁，也不言語，屋內一時沉寂。羅老太爺長長歎了口氣，緩緩閉上雙眼，身子微微後靠，似要休息。
羅明元會意，輕輕退出書房，剛剛掩上門，裡麵傳來聲音羅老太爺的聲音：“老大，去送送她們，日後......再想相見就難了......你沒福啊！”
羅明元站在門外，低聲嗯了一聲，轉身朝前院走去，越走越快，腳步漸漸急促。
他一口氣奔到前院，隻見拉行李的馬車已經啟動，沈國鈞正站在轎車旁，扶著妹妹沈淑蘭和孩子們上車。羅明元喘著氣喊了一聲：“等等！”沈國鈞回過頭，目光冷淡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大哥，”沈淑蘭輕聲對孩子們說，“跟大伯道彆。”孩子們乖巧地向羅明元行禮。
羅明元摸了摸雲淨的頭，又看看王媽懷中的雲飛，對雲淨和慧儀叮囑：“以後……要聽你母親的話。”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雲飛仰起小臉，眼睛亮亮的，似還不懂這分彆意味著什麼。雲淨卻已紅了眼圈，輕輕“嗯”了一聲。
羅明元幾步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快速塞進沈淑蘭懷中，“這是……給孩子們的。”沈淑蘭低頭看了看布包，輕輕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他最終看向沈國鈞，鄭重地拱手，低聲道：“沈司長，日後……弟妹和孩子們，就拜托您多多照應了。”
沈國軍鈞微微頷首，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子瑜，舍妹與孩子們，我會好好照顧。”
沈淑蘭扶著車門回頭看了一眼這座住了多年的府邸，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終是轉身登車。車輪滾動，塵土飛揚，羅府門前恢複了寂靜，仿佛從未有波瀾。羅明元立在門前，目光望著遠方，久久未動。風又起，吹得他衣角翻飛。
羅老太爺微微佝僂著背，拄著拐站在四房的院中，院中青磚鋪地，朝陽映照，樹影暉斑駁，幾隻飛鳥掠過屋簷，歸於寂靜。望著簷角斑駁的雕花，半晌方低聲道：“到底是一家人，如今卻落得這般光景。”他的聲音幾不可聞，語氣卻似帶著千鈞之重。
廊下飛來幾隻雀兒撲棱著翅膀，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冷清的地磚上，仿佛什麼都未曾改變，又仿佛一切都已不同。簷角銅鈴輕響，微風拂過空蕩蕩的庭院。
羅老太爺目光落在樹下一塊青石上，那曾是四房孩子們玩耍時的歇腳處，如今石麵光滑冷清，不見半點生氣。他輕輕一歎，轉身緩步走出院中，腳步沉重而孤獨。院中桂香依舊，卻再無人駐足欣賞。風起，花瓣飄落，打在地上，悄然無聲。風起時，羅老太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庭院恢複了寂靜。
書房裡點上了燈，燭火搖曳，映得羅老太爺鬢角斑白更顯蕭索。他沉默許久，忽然輕聲開口：“明元，你說這一家子，怎就散了呢？”聲音裡滿是歲月磨損後的蒼涼與無奈。
羅明元站在門口，腳步微微一頓，低聲道：“父親，世事無常，家道中落，人心難聚。這些年，咱們羅家風光過，也掙紮過。兄弟們各懷心思，終究難以維係。
喜歡空境鏡空請大家收藏：()空境鏡空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