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事了，你會不會調回金陵？”老張關切地問道。
“不好說。但這是個機會。我現在必須查到這些機器最後落在了誰手裡，又有哪些可能……被某些人暗中囤積了起來。”
“你休息一會吧！時間到了我叫你。”
驚蟄在小吳的幫助下勉強喝了一碗小米粥。巨大的精神壓力一旦鬆弛，身體的傷痛和疲憊便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幾乎是在腦袋沾到枕頭的瞬間就陷入了昏睡，但即便在睡夢中，眉頭依然緊緊鎖著。
小吳守在一旁，不敢有絲毫懈怠，眼神裡充滿了對這位陌生同誌的敬佩和擔憂。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羅雲淨正坐在沈公館的早餐桌前。晨光透過玻璃窗，落在精致的瓷器和銀質餐具上。沈國鈞看著外甥眼下的淡青，放下手中的報紙。
“你不再睡一會？天沒亮就過來，是為了那批海關罰沒的儀器？”
羅雲淨放下牛奶杯，語氣儘量輕鬆：“確實是為了這件事。研究室急需這些精密部件，吳江兵工分廠的人也聽到了風聲，正趕過來。舅舅，我們恐怕得儘快辦理移交手續。”
沈國鈞了然地點點頭，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公務上的事，到書房談。”他起身，示意羅雲淨跟上，目光在外甥難掩疲憊卻強打精神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已有了幾分計較。
書房的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公館內細微的聲響。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紅木書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
沈國鈞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精心修剪的花園。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批儀器固然緊要，但還不至於讓你連夜就過來。你母親若是見了，又該心疼了。”
羅雲淨的心微微一緊。他知道瞞不過精明的舅舅，但那個人蒼白的臉和肩頭洇出的血色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氣，早已打好的腹稿流暢而出。
“確實是為了儀器，舅舅。吳江那邊的人來得比預期快，手續若再拖延，恐怕夜長夢多。您知道，我們實驗室那幾個寶貝疙瘩，缺了關鍵部件就是一堆廢鐵。”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顯得更為急切，“而且……昨晚送一位突發急症的朋友去一位相熟的德國醫生那裡，折騰了半宿，所以看著憔悴了些。一想到實驗室的進度和可能橫生枝節的移交，實在睡不著，就直接過來了。”
沈國鈞緩緩轉過身，銳利的目光在羅雲淨臉上掃過，像是在評估一份詳細的報告。他走到書桌後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
“突發急症的朋友？哪位朋友？我記得你在滬上熟人並不多。”他看似隨意地問道，語氣卻帶著深意。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羅雲淨感到一絲壓力，但他維持著表麵的鎮定，甚至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是一位……不太方便透露姓名的舊識，家裡有些麻煩事，求到我這裡，總不能見死不救。好在史密斯醫生醫術高明，已經無礙了。”他巧妙地將話題拉回，“舅舅，那批儀器……”
沈國鈞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什麼。他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卻沒有立刻遞給羅雲淨。
“兵工署和吳江那邊最近摩擦不少，吳江仗著是嫡係，沒少乾截胡的事。”他緩緩說道，目光依舊停留在羅雲淨臉上，“你這麼著急，我倒能理解幾分。東西，我可以儘快批條子，讓你今天就能去辦手續提貨。”
羅雲淨心中一喜，正要道謝，卻聽沈國鈞話鋒一轉。
“但是，雲淨，”他的聲音沉了下來，“滬上不比國外，也不比金陵。這裡水很深，各方勢力魚龍混雜。有些事，有些人，能不沾惹，儘量不要沾惹。你是做學問的，心思純粹是好事，但也要懂得明哲保身。你母親將你托付給我，我總要保你周全。”
這話裡的敲打意味已經相當明顯。羅雲淨背後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不確定舅舅是否察覺了什麼，還是僅僅出於一貫的謹慎和對他的保護。
他隻能低下頭，做出受教的樣子：“我明白，舅舅。我會謹慎的，絕不會給您和家裡惹麻煩。這次隻是朋友急難，以後會更注意分寸。”
沈國鈞審視了他幾秒，似乎滿意了他的態度，終於將那份批閱好的文件推了過來。“拿去給林秘書，他會帶你去辦手續。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謝謝舅舅！”羅雲淨接過文件，如釋重負，又帶著一絲愧疚。他不敢再多停留，恭敬地行禮後，退出了書房。
拿著那份沉甸甸的批文，走在沈公館光潔的走廊上，羅雲淨的心情卻並未輕鬆多少。舅舅的警告言猶在耳，而那個人的情況更是未知。他拿到了急需的儀器批文，為實驗室爭取了時間，但那個在黑暗中受傷奔逃的身影，以及他所背負的秘密，卻讓羅雲淨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灼和無力。
他開車快速駛出沈公館，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必須立刻去辦理移交，然後……然後他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他隻能希望，那個人，已經安全抵達了他的目的地。
與此同時，在愚園路的安全屋內，驚蟄在極度疲憊中隻淺睡了不到兩個鐘頭便猛然驚醒。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更強烈的是刻在骨子裡的警覺性和未完成的任務感。
老張和小吳一直守在一旁，見他醒來，立刻端來溫水和消炎的藥。
“時間不早了，我得走。”驚蟄的聲音依舊沙啞，但眼神已經恢複了銳利，他強撐著坐起身。
“你的傷……”老張麵露憂色。
“長時間滯留會增加這個點的風險。我下午必須出現在辦事處，明日就要與金陵過來的人交接，那份關於設備轉運的文件是我的‘護身符’。”驚蟄語氣堅決，他接過小吳遞來的一套半新的西裝和一頂斐陀帽——這是安全屋裡常備的偽裝行頭。
他換下那身染血的工裝，仔細地將文件藏入內袋。鏡子裡的他，臉色依舊蒼白，但換上體麵的衣著後，已然變回了那個參謀本部派駐在申城滬港工商辦事處的肖專員。
“一切小心。”老張重重地拍了拍他未受傷的那邊肩膀，將一把小巧的勃朗寧手槍塞進他大衣口袋，“以防萬一。”
驚蟄沒有拒絕，點了點頭。他再次確認了外麵的情況，然後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弄堂的人流之中。
他的步伐依舊有些虛浮，但背脊挺得筆直。肩上的傷口隨著每一步移動都帶來刺痛，提醒著他所處的危險和肩負的使命。他懷揣著關乎蘇區存亡的情報已然送出的稍許安慰，又麵臨著調查精密機床流失、潛入更深漩渦的艱巨新任務。
滬上的天空下，兩個命運短暫交錯的年輕人，各自懷著秘密與信念，再次投入了看不見硝煙的戰場。
城市的喧囂掩蓋了電波的回響、秘密的交接和無聲的犧牲，而曆史的車輪，正伴隨著這些隱秘的搏動，沉重地向前碾去。
喜歡空境鏡空請大家收藏：()空境鏡空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