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天剛蒙蒙亮,整個城市卻已經蘇醒,空氣中混合著從工廠煙囪排出的煤煙、晨霧以及和路邊早餐攤食物蒸氣的味道。
偶爾有工廠拉響的提醒工人上工的汽笛聲、小販推著獨輪車的吱呀聲、黃包車的腳步聲。昏暗的路燈下,是絡繹不絕的、步履匆匆的工人人群。
他們穿著粗布衣服,沉默地走向工廠區。嘈雜的吆喝聲、濕漉漉的地麵、帶著露水的蔬菜、以及摩肩接踵的主婦和傭人擠滿了菜市場。
雖然市民生活基本恢複正常,但這種“正常”是建立在巨大創傷和新的緊張局勢之上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戰後常態”。
一個身著工裝、臉色蒼白的青年,迅速融入滬上錯綜複雜的街巷中。
他壓低了帽簷,銳利眼神藏在厚重的眼鏡下麵,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黃包車夫、報童、倚在門口閒聊的婦人——任何一絲異常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他的目的地是滬西的一處備用聯絡點,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啟用。
他繞了很大的圈子,時而穿入喧鬨的菜場,時而拐進寂靜無人的小巷,反複確認身後沒有“尾巴”。
傷口在每一次動作下都隱隱作痛,甚至有新鮮的血絲滲出,冷汗不斷從額角滑落。他咬緊牙關,依靠著強大的意誌力支撐著身體和精神的極度疲憊。
最終,他來到一片看起來像是中產階級居住的裡弄區域。這裡的房子看起來大同小異,門牌號也並非完全連續。他走到一扇看似普通的黑漆大門前,“門牌號是“愚園路xxx弄xx號”。
他沒有立即敲門,而是如同走錯路一般,自然地經過,目光飛快地掃過門楣上方——那裡似乎不經意地放著一小盆枯萎的茉莉花盆栽。
心中稍定,這是表示“危險,但可緊急啟用”的暗號。
他繼續往前走,拐過另一個路口,在一家賣煙紙店門口像是歇腳般停留了片刻,再次觀察四周。確定安全後,他才迅速折返,回到那扇黑漆大門前。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抬手叩門。節奏是兩長、一短、再三長。
門內寂靜了片刻,然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門沒有完全打開,隻拉開一條縫隙,一雙警惕的眼睛在門縫後打量著他。
青年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老家帶來的新茶,掌櫃的讓趕緊送來嘗嘗鮮。”
門後的眼睛在他蒼白的臉色和不合身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特彆是他肩頭那處顏色略深、微微洇濕的區域。門縫稍稍擴大,一個低沉的聲音回應:“今年的六安瓜片雨水不好,味道衝了,掌櫃的正愁呢。”
暗號對上。
門立刻被拉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青年閃身而入,門隨即在他身後迅速關上,插銷落下,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開門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麵容普通得像任何一個小業主的男人,穿著灰色的短褂,但眼神沉穩機警。他迅速攙扶住幾乎要虛脫的青年進到屋內坐下,轉身把門關好。
“驚蟄同誌?你怎麼……”男人的聲音帶著震驚和急切,“老家急電,說你很可能已經暴露犧牲了!我們正在執行緊急預案,切斷一切橫向聯係!”
“差一點……老顧的消息送到了嗎?”被稱作“驚蟄”的青年靠在牆上,喘著氣急切地問道,這是他此刻最關心的問題。
“送到了!你冒死傳出的警報非常及時!及時切斷了幾條線,樵夫同誌那邊聯絡站已經廢棄,你這條線的同誌已經緊急轉移了。還有,白雀園和麻城‘祖田被圈’消息已經傳回,‘老家’急電問具體情況。”男人語速很快。
驚蟄語氣因急切而更加虛弱,卻帶著千鈞重量,“是關於第四次‘圍剿’!那位在廬山開了軍事會議,動了真格!目標是白雀園和麻城的第四方麵軍!兵力、番號、主要進攻路線……部分時間節點……我記在腦子裡了!老張,必須立刻、馬上報告上麵!十萬火急!樵夫為了把這個消息傳出來,已經暴露了,我‘取貨’的時候遭遇了圍捕。”
老張正拿起暖壺要給他倒水,聽到這話,壺嘴“當”一聲磕在杯沿上。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甚至閃過一絲駭然。他當然知道這份情報的價值和緊迫性,這直接關係到整個鄂豫皖蘇區的生死存亡!
“小吳。”老張急切地喊道。一個十六七歲、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從裡間快步走出。
“你去外麵守著。”
小吳點頭快步到庭院,貼著大門觀察動靜。
老張飛速地在密碼本和電文紙上記錄、翻譯,臉色隨著電文內容而不斷變化。然後進入另一個極其隱蔽的隔間,那裡藏著一部小型電台。很快,一陣微弱而急促的“滴答”聲開始有節奏地響起,承載著關乎一場反圍剿鬥爭勝負的關鍵信息,穿透滬上的夜空,朝著遠方輻射而去。
隔間裡的電台聲持續了一段時間後,終於停止。老張一臉疲憊卻如釋重負地走出來,對驚蟄低聲道:“‘老家’確認收到了。他們回電:‘情報已悉,萬分重要,辛苦了,確保自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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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消息,驚蟄一直緊繃的精神支柱仿佛瞬間鬆弛了一下,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軟下去。老張趕緊用力扶住他。
“你受傷了?傷得很重!”老張觸碰到他肩胛處濕黏的傷口,臉色一變,“必須馬上處理!小吳!快來幫忙!”
兩人將驚蟄扶進裡間一間狹小但整潔的臥室,讓他趴下。老張拿出隱藏的藥箱,剪開被血浸透的工裝,一股血腥與膿液的微腥氣味彌漫開來,露出猙獰的槍傷。他看到傷口已經被專業地處理過,子彈已被取出,傷口經過了清洗消毒,敷上了珍貴的磺胺粉並進行了包紮。
“這處理……很專業,不是你自己弄的?”老張一邊快速檢查,一邊驚訝地問。
“不是……一個朋友。”驚蟄閉著眼,簡單回答,顯然不願多談羅雲淨的具體情況,這是對救命恩人最基本的保護。
老張不再多問,他相信“驚蟄”的紀律性。他仔細檢查了傷口,重新清洗上藥:“萬幸,沒傷到骨頭和主要血管,但失血很多,而且有感染的風險。你需要絕對靜養一段時間。”
他動作麻利地重新包紮好傷口,又給小吳使了個眼色。小吳會意,立刻出去端來一碗溫水和小米粥。
“老張,”驚蟄喝了點水,精神稍振,語氣變得極其嚴肅,“我一會得回寓所換身衣服,下午還要去辦事處。錫山方麵關於‘一·二八’之後工廠設備轉運接收情況的彙總資料,到了沒有?”
“已經到了,昨天晚上送到的。”老張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遞過去,“這次多虧了錫山那邊的同誌,這是他們整理出來的初步報告,主要統計了從我們這裡遷散過去的機器設備數量、接收廠家,還有目前大致的存放地點和保管狀況。”
他頓了頓,語氣沉痛:“情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混亂。很多設備在轉運途中因缺乏統籌,記錄不全。除了部分被正規廠家接收外,確實有相當數量的機床流散到了民間,有的被就地變賣,有的甚至淪入了地痞和黑市商人之手,具體流向還在追查。你這次正好可以借核實這些情況為由,深入調查。”
驚蟄接過文件,快速翻閱著:“參謀本部那邊有消息傳來,關於籌建國防設計委員會的提議,風聲已經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