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彥達幾步走上前，語氣熟稔又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埋怨：“正好正好，羅工程師，你可讓我好找！昨天會議上你提的那個關於膛線磨損率的數據，高參座一早就在問，我那份資料偏偏差了這一頁。快，幫我看看是不是在你那裡？走走走，數據要緊！”他幾乎是半推半摟地將驚疑未定的羅雲淨帶離了。
回到樓內，曹彥達在樓梯拐角處停下，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壓低聲音快速說道：“羅先生，技術報告過於完美無瑕，反顯刻意。不妨在次要環節，留一兩處無傷大雅、易於查證的‘瑕疵’或‘存疑點’，方顯真實可信。”說完，不等羅雲淨反應，便轉身徑直上了樓，仿佛剛才的一切真的隻是一場巧合。
羅雲淨僵在原地，冷汗瞬間濕透了襯衣。他百分之百確定，曹彥達不僅發現了他的真實意圖，還出言提醒他！為什麼？是更深的陷阱，還是……？
他立刻設法將這次遭遇告訴了肖玉卿。肖玉卿聽完，沉默了很久，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劃著。曹彥達的行為完全不符合一個情報人員的邏輯。如果他是派來監視審查他們的一員的，當時在會上就不會配合羅雲淨。他出言提醒，隻能說明一點：羅雲淨的行動，在某種意義上，符合曹彥達自身的利益或指令。
“他不是在幫你，”肖玉卿沉吟道，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他可能是在執行他自己的任務。而你的行動，無意中與他的任務目標一致了……難道……”一個幾乎不敢想象的念頭浮現在他腦海。
這個猜想太過大膽，也太過危險。一旦判斷錯誤，將是滅頂之災。但曹彥達今日的舉動，無疑是拋出了一根若隱若現的線頭。肖玉卿決定，必須冒一次險，去觸碰這根線頭。
接下來的兩天，研究組內的氣氛因為高負責人的持續高壓而更加緊張。羅雲淨在曹、肖二人無形的庇護下，繼續在報告中巧妙地設置技術障礙。而肖玉卿則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曹彥達，尋找著最佳的交鋒時機。
終於，在一個傍晚，機會來了。大部分人員都已去用餐，辦公樓裡一片寂靜。肖玉卿看到曹彥達獨自一人走向檔案室，他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檔案室裡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曹彥達正站在高高的書架間查找著什麼。
“彥達兄，還在忙？”肖玉卿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響起。
曹彥達動作一頓，轉過身，臉上又掛起了那種常見的、略帶疏離的笑容：“玉卿啊，找點參考資料。怎麼，你也沒去吃飯？”
“沒什麼胃口。”肖玉卿走近幾步，目光掃過書架上的標簽，狀似隨意地說，“查這些舊資料，有時真覺得，當年若能料敵於先，也不至於後來那般被動。”曹彥達挑眉：“是嗎？”
肖玉卿不接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明人不說暗話。彥達兄，早上那些話，你我心知肚明。”
空氣瞬間凝固。曹彥達臉上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神變得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肖玉卿，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檔案室裡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這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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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曹彥達的嘴唇微動，用一種肖玉卿從未聽過的、低沉而鄭重的語氣，緩緩反問：
“驚蟄已動，磐石何移？”
暗號對上的一刹那，肖玉卿隻覺得一股巨大的熱流衝上頭頂，耳邊甚至出現了短暫的嗡鳴。他猜對了！眼前這個他認識多年、始終覺得隔著一層的黃埔同期，竟然就是那個神秘而重要的“磐石”同誌！
沒有激動的握手，更沒有擁抱，兩人都死死地克製著內心的翻江倒海。
曹彥達迅速掃視門口，確認安全後，才用一種全新的、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低語：“……我一直以為，‘驚蟄’是埋在軍政部總署或者哪個後勤要害部門的老家夥……沒想到，竟然是你……”
肖玉卿也長長舒出一口氣，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笑意，有欣慰，更有感慨：“我也一樣……‘磐石’素以沉穩隱秘著稱，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是你這個在黃埔時就以‘銳意進取’、‘效忠領袖’聞名的優等生……彥達兄，你藏得太深了！”
“不藏深一點，早就活不到今天了，羅雲淨他是同伴嗎？”曹彥達的語氣恢複了冷靜，但眼神中多了一份戰友間的坦誠。
“是的。”肖玉卿鄭重地回答。
“我一直聯係不上‘老家’，跟聾子一樣。‘老家’有什麼指示？”
“‘老家’更換了頻道，許多線路已經切斷，準備往閩粵方向突圍。上級要求我們不惜代價，利用此次機會拖延、誤導敵人反製部署，創造突圍的窗口。”肖玉卿說道。
“你有沒有想過，這次組建的臨時研究小組是一次變相審查，北路軍一開始就遭遇頑強的抵抗，上麵懷疑有人泄密。羅雲淨的策略雖好，卻讓他成了焦點。高思遠想借項目審查雙線獲利。”曹彥達嚴肅地說。
“我知道，他也知道。”肖玉卿點頭，“高思遠一直在試探他。”
“我們得護著他闖過這一關。”曹彥達快速說道，“要引導高思遠將那份‘有瑕疵’的真實報告當作晉升籌碼遞上去。我在二廳可影響情報流向，你在軍械處調配評估上起關鍵作用。我們合力，讓上麵的人陷入猶豫，為前線爭取時間。”
兩人快速交換信息：敵軍調動跡象、物資實情、高負責人的算計。決定由肖玉卿擇機向羅雲淨傳遞有限信息，使其心中有底，但暫不暴露曹彥達身份。
“以後你和他非必要不單獨接觸。”曹彥達叮囑道，“利用研究組的公開場合，用隻有你們懂的方式傳遞信息。我們之間早就認識，又曾經共事過，這裡的人都清楚，若生分了反而顯得刻意。”
“明白。”肖玉卿鄭重點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鬥爭進入了新的階段。
這時，外麵傳來了腳步聲和談話聲。曹彥達立刻恢複了那副略帶倨傲的神情，提高了音量：“……所以說，這份數據還得重新核實，前線的事情，容不得半點馬虎。”他一邊說，一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檔案冊。
肖玉卿也會意地點頭，語氣如常：“彥達兄嚴謹，我這就去催辦。”他轉身離開檔案室，與進來的另兩位同事擦肩而過，麵色平靜如水。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肖玉卿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才允許自己流露出片刻的激動。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夜潮濕的空氣湧入肺腑。夜空如墨，不見星月，唯有遠處委員長官邸的燈火，像一頭巨獸蟄伏的眼。
然而，與以往不同，此刻的他心中在振奮之餘，更添了一份沉重的責任。他想起了曹彥達——不，是“磐石”——那雙在確認身份後瞬間變得無比堅定和可靠的眼睛。這座壓抑的小樓裡，原來一直有一塊最堅硬的“磐石”在並肩作戰，但這也意味著，接下來的每一步都不能有絲毫差錯。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遙遠、清晰，一聲接著一聲，固執地劃破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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