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的某一處大樓內,窗簾緊閉,辦公室裡隻亮著一盞綠罩台燈,光線切割出高負責人半邊恭敬、半邊隱在陰影裡的臉。他垂手而立,向著寬大辦公桌後那個看不清麵容的身影彙報。
“查的怎麼樣了?”身影的聲音低沉,不帶感情。
“回長官,目前還沒有什麼進展。那個羅雲淨是典型的知識分子,一根筋,說起技術頭頭是道,人情世故上略顯遲鈍。肖玉卿此人謹言慎行,滴水不漏。兵工署的王工程師脾氣暴躁,口風不嚴。至於曹彥達,二廳很可能也給他下達了監視任務,他一直在觀察、套話。”
“派出去的外勤呢?”
“報告長官,德國、香江、滬上、海城的幾路已回,調查王工程師家鄉的那一路尚未返回。這是初步報告。”高負責人將一份文件夾輕輕推上前。
長官翻開文件,紙張摩擦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高負責人繼續低聲陳述:“綜合多地調查結果,羅雲淨背景清晰。其家族於民國五年遷居香江,根基深厚,與江浙、滬上、海城、羊城、東南亞均有貿易往來。他幼年隨母居北平,後搬至海城定居、16歲赴德留學。海城和德國方麵的回報均證實,此人生活極為單純,他留學期間心無旁騖,心思全在工程技術上,未發現任何可疑的政治傾向。另外,他舅舅就是那位從滬上案中脫身的沈國鈞,而且,陳次長也特意打過招呼了,您看……”
“繼續。”長官的聲音毫無波瀾。
“是。肖玉卿的背景沒查出異常,能力出眾,隻是在滬上的案子上得罪了那幾位。若非如此,以他的能力資曆,留在第一軍參與此次圍剿,晉升應在眼前。哼,他的那位同鄉,手也伸得太長了,在本部四處安插人手,見其失勢便棄如敝履。倒是劉司令前日還來電詢問他的情況,言語間頗有為其抱屈之意,說本部浪費人才。若此次審查無恙,我們是否……適當示好?該做的人情,還是可以做。”
“嗯。繼續。”
“是,曹彥達方麵,暫時也未發現異常。他此次是剛帶行動組從外地執行秘密任務回來,便被抽調至此,他們情報處的處長對此頗為不滿。”
陰影中的長官合上文件夾,指尖在封麵上點了點。“審查要繼續,項目也要推進。確保萬無一失。”
“明白,長官。一定辦好。”高負責人躬身退出了昏暗的辦公室。
接下來的兩天,研究組的氣氛如同繃緊的弓弦。高負責人加大了督導力度,每日早晚各一次進度質詢,問題愈發刁鑽尖銳,但問話中時而夾雜著看似隨意的試探,關於個人經曆、對時局的看法,讓每個人都感覺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審視。
兵工署與二廳的人員雖因高壓而暫時收斂爭執,但彼此間的戒備更深。羅雲淨全力沉浸在數據和圖紙中,既要確保報告技術上的嚴謹,又要在關鍵處預埋下可能引起爭議或需要進一步驗證的伏筆,精神高度緊張。
這日傍晚,羅雲淨正對著一份通訊信號衰減圖表凝神思索,門外再次響起勤務兵的聲音:“羅工程師,高參座有請。”
又來了。羅雲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厭煩與警惕,跟隨而去。高負責人辦公室裡,胡處長竟也在座,見到羅雲淨,熱情洋溢地起身寒暄,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雲淨賢弟,辛苦辛苦!幾日不見,清減了不少啊。”
“胡處長。”羅雲淨點頭致意,心中警兆頓生。胡處長的出現,絕非偶然。
高負責人示意羅雲淨坐下,開門見山:“雲淨,胡處長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報告初稿我已細閱,體係完備,數據翔實,足見你用心之深。委座催問甚急,我和胡處長商議,有些關鍵結論,是否可以更……鮮明一些?”
“要把重點放在‘未來威脅’和‘唯一解決方案’上。”高思遠盯著他,“為了爭取資源,有時需要把問題說得嚴重些。”
羅雲淨背後滲出冷汗。他明白了高思遠的意圖:誇大威脅,綁架資源,服務於個人或小團體的仕途。至於這是否會造成判斷失真或資源浪費,是否會讓前線將士因誤判而付出額外犧牲,是否會引起上峰對紅軍進行更大規模的屠殺,則完全不在他的首要考慮之內。這種冷靜的、披著戰略外衣的自私,比單純的愚蠢和無能更令人膽寒。
“高參座,”羅雲淨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報告所言,皆基於現有證據和技術推演。若因此導致前線將士因誤判而付出額外犧牲,雲淨……良心難安。科學精神,首重實事求是。”他頓了頓,加重語氣,“我所呈之言,必對得起前線將士之血,對得起國家托付之責。恕我難以從命。”
辦公室內一片死寂。胡處長的笑容僵在臉上,高負責人的臉色則沉了下來。
“羅雲淨!”高負責人聲音轉冷,“你要認清自己的位置!這裡是參謀本部的地盤,不是你的實驗室!”
“正因這裡是參謀本部的地盤,一言一行關乎前方將士,我才更不敢有絲毫懈怠與隱瞞!”羅雲淨毫不退縮地迎上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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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氣氛劍拔弩張之際,辦公室門被敲響,肖玉卿拿著一份文件走了進來,似乎對室內凝重的氣氛毫無所覺:“高參座,這是剛收到的軍政部關於現有通訊器材庫存及調配周期的回文,需要您簽閱。”他目光掃過羅雲淨和胡處長,微微點頭示意,動作自然流暢。
肖玉卿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微妙地打破了僵局。高負責人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接過文件掃了一眼,不耐煩地揮揮手:“知道了,放這兒吧。”他轉向羅雲淨,冷聲道:“你的態度,我知道了。報告可以按你的思路寫,但最後如何呈報,由我定奪!出去!”
羅雲淨起身,默默一禮,轉身離開。與肖玉卿擦肩而過時,兩人目光有瞬間的交彙,一切儘在不言中。
回到房間,羅雲淨感到一陣虛脫。他守住了技術的底線,但高負責人最後那陰沉的眼神讓他明白,衝突已無法挽回。他不僅成了技術上的異見者,更可能已是對方的重點目標,自己的處境更加危險了。
夜深人靜,他再次悄然來到圖書室。這一次,那本《德華標準機械手冊》被人動過,放回了原位,但在他留下符號的那一頁,被人用同樣細的筆,在符號旁輕輕畫了一個小小的“√”。
肖玉卿收到了信號!並且認可了他的判斷!
羅雲淨心中一定,迅速擦去痕跡,將書歸位。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儘。羅雲淨在院中慢慢散步,心裡盤算著怎麼把“報告”送出去。
“羅工程師!起這麼早?”
一個的聲音自身後突然響起,驚得羅雲淨幾乎魂飛魄散。他猛地轉過身,隻見曹彥達正笑吟吟地站在幾步開外,手裡還拿著一份文件。不遠處的一名警衛也被這聲招呼吸引,目光投了過來。
羅雲淨平複心緒回應道:“曹先生早。早起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