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淨站在原地,緩緩環視這個狹小的空間。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邊,透過鐵欄望向外麵。隻能看到對麵樓房同樣灰暗的牆壁和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天色陰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走到床邊坐下,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開始在腦中構建一個清晰的時間線,複盤從進入北極閣到提交報告的全過程,特彆是那些可能引起懷疑的技術節點和高思遠、曹彥達試探他的對話。他必須確保自己的記憶精準無誤,任何細微的出入都可能被無限放大。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開鎖聲。還是那兩名調查員,他們示意羅雲淨跟著他們。
他被帶到了同一層樓的一個審訊室。房間比他的臨時囚室稍大,但同樣壓抑。正對著門是一張寬大的桌子,後麵坐著兩名主審官,年紀都在四十上下,表情嚴肅。年長的那位目光深沉,帶著審視;年輕一些的則眼神銳利,充滿攻擊性。桌子一側坐著記錄員。房間裡燈光慘白,將他籠罩在刺眼的光線下,而對麵的審問者則隱在相對的陰影中。
“羅雲淨工程師,”年長的主審官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請你來,是想就北極閣項目報告中的一些技術細節,進行更深入的了解。希望你如實回答,配合組織調查。”
“我明白。我一定知無不言。”羅雲淨端正坐姿,目光坦然地看著對方。
審訊開始了。問題起初確實圍繞著技術細節:某個數據的來源、某種工藝路線的選擇依據、對敵方技術瓶頸的判斷基礎……羅雲淨對答如流,引用的數據、文獻、推導過程清晰嚴謹,完全符合一個頂尖工程師的專業素養。他甚至主動要求對方提供黑板,當場在黑板上進行公式推導和演算給對方看,其專注和投入,仿佛置身於學術討論會。
然而,漸漸地,問題的焦點開始轉移。
“羅工程師,根據記錄,你在分析報告中,多次強調反製措施的‘長期性’和‘複雜性’,並傾向於選擇那些周期漫長、投入巨大的技術路徑。這是基於純粹的技術判斷,還是受到了其他因素的影響?”年輕的主審官突然發問,語速加快,目光如炬。
關鍵問題來了。羅雲淨心中凜然,麵上卻露出被質疑專業性的不悅,他微微挺直脊背,語氣帶著技術人員的執拗:“我的每一個判斷,都基於現有的工業基礎、資源條件和客觀的技術規律。忽視這些規律,盲目追求速成,才是對前線將士、對國家資源最大的不負責任!我想,北極閣項目的初衷,正是要避免這種短視行為。”
“哦?是嗎?”年輕主審官身體前傾,緊盯著他,“但我們注意到,你在私下與肖玉卿處長的交流中,似乎也流露出類似的觀點?比如,強調後勤調配的‘複雜性’和需要‘綜合考量’?”
他們果然注意到了他與肖玉卿的接觸!羅雲淨後背瞬間滲出冷汗,但大腦運轉得更快。他知道絕不能否認接觸,那會更可疑。
“是的,我與肖處長就後勤保障的可行性進行過討論。”他坦然承認,“這難道不是項目協作的一部分嗎?我的技術方案若脫離後勤現實,便是紙上談兵。肖處長從後勤角度提出的製約,恰恰印證了我關於某些方案周期過長的判斷。我認為這正是跨部門協作的意義所在。”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將兩人的“默契”解釋為正常的業務交流。
年長的主審官輕輕敲了敲桌麵,接過話頭,語氣依舊平穩,卻更顯深沉:“那麼,關於第二廳的曹彥達高參呢?據我們了解,他在會議上多次支持你的分析框架,甚至在會後與你也有過單獨交流。你對此如何解釋?”
連曹彥達也被牽扯進來了!羅雲淨感到壓力驟增。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憶,然後才謹慎地開口:“曹高參是情報專家,他的支持是基於情報分析與我技術判斷的吻合。我認為這恰恰說明我的分析是客觀的,符合實際情況的。至於會後的交流,多是他詢問一些技術細節,以便向二廳彙報。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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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詢問技術細節嗎?”年輕主審官逼問,“有沒有涉及……其他內容?比如,對時局的看法?或者,某些超出技術範疇的……暗示?”
這個問題極其凶險。羅雲淨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但他強迫自己保持呼吸的平穩。他抬起頭,臉上露出困惑甚至有些被侮辱的神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與曹高參的交流,僅限於工作範疇。我是一個技術人員,隻懂數據和圖紙,我對政治、對時局,沒有能力、也不敢妄加評論。”
審訊持續了很長時間,問題反複、迂回,時而溫和,時而尖銳,試圖從不同角度尋找破綻。燈光烤得他額頭冒汗,喉嚨也因為不斷說話而乾澀發痛。但他始終堅守著“技術專家”的定位,用嚴謹的邏輯、詳實的數據和略帶書呆子氣的固執,構築起一道堅固的防線。
他反複強調國家資源的重要性,強調科學規律的客觀性,強調任何決策都必須建立在現實基礎上。他的話語裡,聽不出任何政治立場,隻有對技術、對國家工業化建設的赤誠與焦慮。這種純粹,某種程度上,成了他最好的保護色。
最終,審訊暫時告一段落。
“今天就到這裡。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有什麼需要補充的,隨時可以向我們反映。”年長的主審官說道,語氣聽不出喜怒。
羅雲淨被帶回那個小房間。門再次被鎖上。
他癱坐在硬板床上,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與審訊者周旋,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
他走到洗手池前,用冷水潑了潑臉。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他清醒了一些。他抬頭看著鏡子裡那個麵色蒼白、眼神卻依然堅定的自己。
他不知道外麵的情況如何,肖玉卿和曹彥達是否安全?那個信號陡降的預警究竟意味著什麼?敵人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
但此刻,他無能為力。他就像一艘陷入暴風雨的小船,隻能依靠自身的堅固和之前設定的航向,獨自麵對驚濤駭浪。
夜色透過鐵窗滲入房間,帶來一絲寒意。他沒有開燈,就著微光,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孤獨感如同潮水般湧來。但他知道,他不能崩潰,不能退縮。他的沉默、他的堅守,本身就是對戰友最大的支持。
他想起肖玉卿在紫金山分彆時的話:“這條路很長,很黑,但我們不是獨行。”
他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裡,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複盤今天所有的問答,準備迎接下一輪,可能更加嚴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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