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淨站在委員會辦公室的窗邊,目光看似落在院內的車馬人流,實則焦點內斂,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對那張電影廣告剪報的解讀中。
曹彥達冒險傳遞信息,意味著情況依舊緊急,且常規聯絡渠道可能已暴露或處於嚴密監控之下。那部上映於“金陵大戲院”的外國愛情片名字俗套,廣告剪報上指向女士手提包金屬搭扣的箭頭,以及上映日期墨跡不自然的洇染……這些看似隨意的標記,在羅雲淨腦中反複組合、推演。是接頭信物?是戲院內的特定位置?還是暗示接頭的日期?曹彥達的風格如其代號“磐石”,沉穩隱秘,信息往往需要結合特定語境才能破譯。在缺乏更多線索的情況下,貿然行動無異於自投羅網。
回到家中,陳媽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少爺這幾日忙得不見人影,也未捎個口信回來。羅雲淨借口委員事情繁雜,自己忙得腳不沾地,溫言安撫了幾句。
陳媽遞給他一封信,是書店寄來的,通知最新工具書到貨,信紙的夾縫裡,藏著一句肖玉卿的暗語。
第二天正值禮拜天,依循暗語指示,羅雲淨在一處安全屋見到了肖玉卿。
“審查的事,我已知曉。”肖玉卿開門見山,“你能出來,有陳次長過問的因素,也有……‘磐石’同誌在二廳周旋的功勞。但根本在於,他們確實沒有抓到任何實質證據。”
羅雲淨深吸一口氣,將主審官那番關於“過剛易折”、“體察上意”的告誡,連同自己這兩日的深刻反思,儘數道出,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挫敗與困惑:“玉卿,我是否……太拘泥於技術人員的身份,反而差點壞了大事?我這樣的性子,真的適合留在這裡嗎?”
肖玉卿靜靜聽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提起陶壺,為他斟滿一杯微燙的茶水。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瞬間變得有些悠遠的目光。
“雲淨,你以為我一開始,就是如今這般模樣嗎?”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回憶的滄桑,“當年考入黃埔,我也曾滿腔熱血,想著精忠報國,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北伐時衝在最前麵,以為那便是救國的正道。我努力鑽研戰術,想著往上走,掌握更大的權力,才能做更多的事。”
他頓了頓,眼神中閃過一絲深切的痛楚:“可民國十六年那年……看著無辜的同胞被屠殺,看著昔日的同窗、戰友、敬仰的師長轉眼成了被清洗的‘異端’,看著那個人為了一己之私、為了鞏固權力,將黨國變成家天下,視第一軍為私產……那種理想轟然崩塌的滋味……”他眼中的痛楚變成了切齒的恨意。
“後來,我接觸了真正的共產主義者,才看清了這個國家真正的希望和出路。我選擇了新的道路。我那位身居高位的同鄉,見我在軍中有些建樹,想將我收為己用,動用關係把我調進二廳,又送我去德意誌培訓。回來後,我被本部派去滬上處理戰前搬遷的工廠設備、戰略物資。”肖玉卿的嘴角泛起一絲冷嘲,“我本以為能在那個位置上有所作為,結果呢?揪出了國賊,卻觸動了他們背後大人物的利益。於是,‘能力出眾’的肖玉卿,就被‘明升暗降’,打發到第三廳去管軍械雜務。”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羅雲淨臉上,變得銳利而深刻:“雲淨,你要記住,之前的我就是你的前車之鑒,這裡是金陵,你是在國防設計委員會,不是在技術研究室和七〇四兵工廠。在官場,非黑即白的技術邏輯往往行不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數次堅持己見,固然守住了技術上的‘白’,卻也讓許多人在麵子、在利益上下不來台。這次的事,是個警醒。”
“我們潛伏在此,不僅僅是為了探聽情報。我們要‘融入’進去,要學會利用明麵上的一切——你的身份、你的背景、你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你要讓他們覺得你有用,但又不能威脅到他們的根本;你要懂得在關鍵時刻堅持,但更要學會在平時‘和光同塵’,至少表麵上要如此。”
“曹彥達為何能安然無恙?因為他在二廳根基已深,上麵有人力保。我為何此次也能置身事外?因為我的軍備分配方案讓上麵滿意,也因我的老長官那邊還會時不時的過問一句舊部,讓這些人有所顧忌。這就是‘勢’,你要學會借勢,而非一味逆勢而為,撞得頭破血流。”
“你的認真、嚴謹,在兵工廠、研究室是美德,但在這官場,便是異類,是靶子。你要把自己變成水,看似無形,卻能滲透至最細微的縫隙,能在堅石之下找到出路。而非做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看似堅硬,卻易被搬開,甚至砸碎。”
肖玉卿的話,如同重錘,一字一句敲打在羅雲淨心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之前的行事風格,與隱蔽戰線工作的要求相去甚遠。引以為傲的技術操守與原則,在這複雜的敵營內部,反而可能成為致命的弱點。他想起當初對籌備處調令的推拒,想起在北極閣頂撞高思遠,想起在委員會屢次“不合時宜”地堅持技術難度……這些,都成了此次被針對的禍根。陳兆謙或許欣賞他的才乾,但絕不會次次為他轉圜,保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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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肖玉卿,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之人。那沉穩內斂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何等曲折的經曆。
“我明白了……”羅雲淨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神中的迷茫逐漸被一種冷冽的明悟所取代,“過去的羅雲淨,太過天真了。從今往後,我知道該如何自處,如何前行。”
他不僅要隱藏真實身份與目的,更要學會隱藏自身的“棱角”,要懂得周旋,善於利用規則,甚至借助敵人內部的矛盾來掩護自己。他要做的,不再是一個潔身自好的技術官員,而是一個能在這泥潭中遊刃有餘,並能悄無聲息達成目標的“自己人”。
肖玉卿看著他眼神的蛻變,知道這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與這番深談,終於讓這顆珍貴的火種,完成了至關重要的一次淬煉。他舉起茶杯:
“路還長,我們一起走。”
羅雲淨鄭重舉杯,與肖玉卿的輕輕一碰。
茶水微澀,入喉卻帶來無比的清醒。
分彆時,他將曹彥達傳遞電影廣告簡報之事告知肖玉卿。肖玉卿沉吟片刻,道此事由他來處理,羅雲淨當前狀態不宜執行任務,且那些人很可能還會尋釁,囑咐他暫時靜默,蟄伏待機。
接下來的日子,羅雲淨以一種近乎苛刻的規律性投入工作。他比以往更早到辦公室,更晚離開,處理的文件愈發龐雜,但對所有涉及戰略規劃和資源調配的評估,言辭變得異常謹慎,甚至偶爾流露出恰到好處的“畏難”情緒。
他不再像以往那樣主動設置技術障礙,而是更多地強調“尊重客觀數據”、“遵循上級既定方針”,仿佛連續兩次的審查徹底磨平了他的棱角。
這種變化,自然落在了吳明達和胡處長眼中。吳明達在一次“偶遇”中,拍著他的肩膀,語帶“欣慰”:“雲淨老弟,這就對了嘛!工作是工作,有些事,不必太過較真。”胡處長看他的眼神,那層審視的薄冰似乎也消融了些許,偶爾流露出的,是一種對“識時務者”的認可。
羅雲淨坦然接受著這種“誤解”。他需要這層保護色,需要讓那些上位者認為,那個曾經“執拗”的技術專家,已經在高壓下變得“成熟”和“馴服”。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種表象。
在此期間,他提著禮物再次拜訪了陳兆謙,感謝其一直以來對他的幫助和庇護。
日子在一種表麵平靜、內裡緊繃的狀態中滑過。
那份電影廣告剪報的每一個細節,雖已深刻腦海,卻被他強行壓在思維深處。他嚴格遵守著肖玉卿“靜默待機”的指令,如同一台儀器進入休眠的狀態,隻保留最基本的環境感知。他知道,自己任何一絲不必要的舉動,都可能打亂肖玉卿和曹彥達的部署,甚至帶來毀滅性的後果。
他依舊留意著報紙,但那隻是他了解常規信息渠道的一部分。當那則關於“金陵大戲院遺失玳瑁搭扣”的尋物啟事出現時,他的心跳隻是漏了一拍,隨即恢複了平穩。他認出了這是曹彥達發出的信號,但他沒有任何行動,甚至連那個雜貨店的電話號碼都未曾刻意去記。信任,是此刻他唯一也是必須做出的選擇。
不久,委員會內部流傳起發放“金陵大戲院”觀影券的消息。羅雲淨心中了然,這必然是肖玉卿或曹彥達為了創造接觸機會而進行的運作。然而,當吳明達帶著幾分“關照”意味,主動將一張觀影券放在他桌上,並意味深長地說“雲淨老弟,最近辛苦了,去看看電影放鬆一下”時,羅雲淨的後背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這不是簡單的關懷,這是一個測試!如果他欣然接受,迫不及待地前往戲院,無疑會坐實對方“他可能借此機會進行聯絡”的猜測。他之前的“馴服”表演將前功儘棄。
電光石火間,羅雲淨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感激與為難的笑容:“多謝處長美意!隻是……不瞞處長,上次的事情之後,我這心裡……唉,實在是提不起什麼興致。我還是……不去了吧。”他語氣低沉,甚至帶著一絲尚未走出陰影的頹喪,將觀影券輕輕推回了一些,他甚至恰到好處地讓手指在退回觀影券時微微顫抖了一下。
吳明達仔細打量著他的神情,那雙精明的眼睛裡審視的光芒閃爍了幾下,最終化為一種“理解”的歎息:“也好,也好,那你就好好休息。年輕人,看開點,日子還長嘛。”他順手將觀影券收了回去,似乎對此結果並不意外,甚至可能更符合他的某種預期。
羅雲淨知道,他通過了這次試探。他用自己的“消極”和“避嫌”,進一步鞏固了“受挫”的人設,也間接向監視者表明:他無意,也不敢,再與外界進行任何有風險的接觸。
他並不知道戲院接頭的具體結果如何,情報是否被安全取走。他將這份未知的焦灼死死壓在心底,繼續日複一日的“靜默”。他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石頭,收斂了所有光芒和動靜,仿佛已與潭底的淤泥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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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他下班回到北平路寓所。陳媽照例遞上當日的郵件。幾份公函和期刊中,有一封來自“金陵城建設計協會”的研討會邀請函,主題是“城市給排水係統規劃新探”。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甚至有些枯燥的技術交流活動。
羅雲淨隨手翻開邀請函,目光掃過議程安排。在介紹一位來自上海的專家時,附有一張模糊的半身照。照片旁的文字說明中,專家名字的一個字,用了異體字印刷。而這個異體字的寫法,與肖玉卿曾經用過的一個暗記符號,有著微妙的相似之處。
他的指尖在那個字上停留了半秒,隨即若無其事地翻過了這一頁。沒有多餘的審視,沒有刻意的記憶。他知道,這或許就是肖玉卿在告訴他:戲院之事已了,一切安好。
他將邀請函與其他待處理文件放在一起,臉上沒有任何異樣。內心那根緊繃許久的弦,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分。他走到窗邊,望著華燈初上的金陵街景。
靜默,並非無所作為。在這場無聲的博弈中,他的克製與忍耐,他的完美表演,本身就是對戰友最有力的支持,也是對敵人最有效的麻痹。他學會了在敵人的視野盲區裡生存,在規則的夾縫中呼吸。
風暴並未過去,隻是暫時蟄伏,前方的路依舊迷霧重重,險象環生。而他,這塊經過淬火、懂得隱藏鋒芒的石頭,將繼續沉在最深的水底,等待下一次,真正需要他浮出水麵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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