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下午。雞鳴寺的茶室。
羅雲淨走進茶室，環顧一周，茶室裡沒什麼人。臨窗的位置，肖玉卿已先到了。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青灰色長衫，戴著圓框眼鏡，麵前放著一卷書，像極了在此消磨午後時光的窮酸文人。
羅雲淨在他對麵坐下，茶博士很快上了一壺新茶。
“最近讀了一首好詩，”肖玉卿仿佛不經意地翻開書頁，手指在一行字上輕輕一點，聲音低沉，“‘身世如舟渡苦海，風波雖惡莫沉淪。’很是有些氣節。”
羅雲淨會意，知道談話已進入正題。他一邊為自己斟茶，一邊低聲道：“這是新的聯絡點？”
肖玉卿目光仍停留在書頁上，微微頷首，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話鋒一轉：“前兩日，北平來的韓教授，你見過了？”
羅雲淨心中一凜，果然是為了此事。“見過了，這位韓教授，言語間頗有些機鋒。”
“他不是來給你布置任務的，”肖玉卿放下茶杯，聲音壓得更低，“他是南方那邊“家裡”的，專程來看你。”
“看我？”
羅雲淨端著茶杯的手頓住了。他雖然有所猜測，但得到肖玉卿的親口證實，仍感到一陣錯愕。那位看起來儒雅謙和的教授，竟然是……
“看你是否值得信任，看你能否擔得起更重的擔子，看你是否像我說得那樣。”肖玉卿的目光透過鏡片，銳利地掃過他的臉，“你在宴會上的應對，在家宴上的沉穩，他都看在眼裡。尤其是你那份‘漂亮’的草案，既完成了任務，又埋下了拖延的伏筆，手段很高明。”
羅雲淨這才恍然，為何韓仲實會提及“多徑衰落”，那既是一次試探，也是一次考題。而最後那個“已確認”的握手，便是他通過考察的證明。
這才是最高明的掩護——一個借著探親之便來金陵的教授，參加了一場宴會，一場家宴，與一個年輕工程師有過幾句客套的交談，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為什麼是現在？”羅雲淨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老家那邊又再次突圍成功，敵人吃了虧，決心整合資源，成立一個由頂尖人才組成的小組，專門研究破解我軍的通訊和機動戰術。這個小組由高層直接領導，能接觸到最核心的機密。”
“你是想讓我進這個小組？”
“不，韓教授決定安排“磐石”進入這個小組。你之前的耿直得罪過人，現在又周旋於胡、陳之間，並未徹底倒向任何一方，這意味著你短期內難以進入任何核心的‘特彆小組’，這一點，家裡很清楚。”
羅雲淨默然，這正是他目前的困境。
“但也正因如此，你的位置才顯得超然而寶貴。”肖玉卿話鋒一轉，“你不屬於任何派係，就減少了因派係傾軋而暴露的風險。你憑借紮實的技術在規劃局立足，提供宏觀視角的情報，這本身就是極大的價值。韓教授親眼看到了你如何在胡為繕眼皮底下，既完成了那份‘漂亮’的草案，又巧妙地將關鍵情報挖掘出來。這份在刀尖上保持平衡、於無聲處聽驚雷的能耐，正是家裡最看重的。”
羅雲淨恍然，原來韓仲實的考察，重點在於確認他的潛力和韌性，而非期待他立刻就能拿到核心機密。那個“已確認”的握手，認可的是他作為潛伏者的綜合素質。
“那接下來……”
“接下來，是‘靜待’與‘深耕’。”肖玉卿語氣沉穩，“風向在變。國防設計委員會的改組預計要到明年才會有結果。直到陳兆謙在新的機構中掌握實權，你的處境才會發生根本改變。”
他稍稍前傾身體，低聲道：“韓教授此行，就是確認你是否值得家裡投入如此長的時間和耐心去等待、去培養。你的代號——‘青雀’，從今天起，正式啟用。你要像鳥兒愛護羽毛一樣，保護好自己身份，耐心蟄伏，積累經驗。”
“青雀”。羅雲淨在心中默念著這個代號。這意味著他不再僅僅是一個情報的收集者，而是被作為一顆重要的戰略棋子，為未來的關鍵布局做準備。
“我需要如何‘深耕’？”
“兩件事。”肖玉卿伸出兩根手指，“第一，維持好你技術專家的形象，繼續在規劃局站穩腳跟，你的報告寫得越‘好’，你的掩護就越牢固。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利用你目前的位置，更細致地觀察、記錄敵人內部的人事脈絡、派係糾葛和資源流向。這些情報，對於家裡判斷局勢、製定長期策略，至關重要。”
羅雲淨感到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但方向也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不再急於獲取某一項具體機密，而是要像春雨潤物一樣，潛移默化地編織自己的情報蛛網，為未來的爆發積蓄力量。
“記住，”肖玉卿看著他，目光深沉，“真正的潛伏，往往是在寂寞和等待中完成的。保護好自己，比什麼都重要。時間，在我們這一邊。”
茶香嫋嫋中，羅雲淨點了點頭。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覺暗淡下來，茶室角落的一盞電燈亮起，發出昏黃如豆的光芒，恰似這危局中的一點微光，雖弱，卻預示著黎明終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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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那持燈的人，深知長夜漫漫，但他已準備好，用耐心和智慧，去守候那必將到來的破曉。
從雞鳴寺回來，羅雲淨的心境已然不同。
“青雀”這個代號，像一枚無形的烙印，既賦予了他新的使命，也讓他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身處何地。他不再是單純的情報收集者，而是要在敵人心臟地帶織網的戰略棋子。
這個認知讓他既感到沉重，又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清晰方向。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將這個認知貫徹到工作的每個細節中。
這天下午，他正在整理一份各兵工廠產能評估報告，趙安平抱著一摞新到的文件進來。
“羅顧問，這是剛從參謀本部轉來的部分往來文書副本，按慣例存底。”趙安平將文件放在桌角，語氣恭敬。
“放著吧。”羅雲淨頭也沒抬，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報告上。
趙安平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看似隨意地補充了一句：“哦，裡麵好像還有幾份是關於之前那個‘特種規劃’的後續協調紀要，胡局長吩咐過，這類文件也要請您過目。”
羅雲淨心中微動，麵上依舊平淡：“知道了。”
待趙安平離開，他才拿起那摞文件。果然，裡麵夾雜著幾份不同部門對《特種無線電技術裝備發展規劃草案》的反饋意見。他快速瀏覽，目光在其中一份來自“兵工署技術稽核處”的函件上停留了片刻。這份函件對草案中關於“優先保障主要戰略通道”的提議提出了異議，認為應更均衡地考慮各地方部隊的需求，落款處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和印章。
兵工署……技術稽核處……一個平時並不顯眼的部門，為何會在此刻對一份尚在討論中的規劃草案提出如此具體的反對意見？是單純的技術分歧，還是代表了署內某一派係的立場？
他將這個疑問暫時壓下，如同蜘蛛感受著蛛絲的微弱震動，將“兵工署技術稽核處”這個節點，悄然納入自己正在編織的情報蛛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