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肖玉卿說過:觀察敵人內部的人事脈絡、派係糾葛,同樣至關重要。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肖玉卿所說的“深耕”之中。
他不再僅僅關注技術文件本身,而是開始留意文件流轉的路徑、審批的節點、以及背後可能涉及的人事關係。一份關於無線電元件采購的清單,他會留意是哪個部門提出的需求,最終又由哪位長官拍板定案;一份各派係部隊的裝備補充報告,他會從中分析出資源分配的傾向與背後複雜的博弈。
這些信息瑣碎、龐雜,看似毫無價值,卻如同散落的珍珠。羅雲淨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用隻有自己能懂的符號和關聯圖,小心翼翼地將這些珍珠串聯起來。他逐漸看清了委員會內部幾條若隱若現的權力脈絡:以高思遠為代表、銳意進取但根基尚淺的“少壯派”;以陳兆謙為樞紐、盤根錯節的“實業技術官僚體係”;還有二廳內部那些手握實權、壁壘森嚴的情報軍官……他們彼此牽製,又時有合作。
這天晚飯時,羅明元看似無意地提起:“今日在商會,遇到一位老朋友,他兒子在兵工署,我們坐在一起敘了敘舊。聽他語氣,兵工署裡最近也不太平靜,他兒子在那兒日子不太好過,兵工署內部好像也要調整。”
羅雲淨停下筷子,含糊地“嗯”了一聲,心中卻將父親這句看似家常的話,與白天看到的那份函件聯係了起來。兵工署的內部動向,或許正是理解那封異議函的關鍵背景。
夜深人靜,他在書房裡,就著台燈昏黃的光,在那本皮革筆記本上,又添上了幾個新的符號和連線。筆記本上,關於兵工署技術稽核處的記錄旁多了一個問號。這個看似尋常的職能部門,其突然的異議背後是否藏著更深層的派係角力?
不久後,一個偶然的發現印證了他的猜測。他在整理一批待銷毀的過期文件時,發現了一份數月前兵工署內部關於某型火炮生產標準爭議的紀要。爭議的一方正是技術稽核處,而另一方,則是與高思遠關係密切的兵器統一規格委員會。
蛛絲馬跡開始串聯。技術稽核處的異議,或許並非針對規劃本身,而是對高思遠派係試圖借規劃草案進一步插手兵工署事務的一種反彈。
他將這個判斷通過死信箱傳遞了出去。沒有收到直接回複,但他知道,肖玉卿會據此調整對兵工署內部派係的評估。
與此同時,胡為繕對他的“栽培”似乎進入了新階段。不僅讓他列席更高級彆的會議,甚至偶爾會讓他代為起草一些給上級的簡要彙報。這些工作讓羅雲淨得以窺見更高層麵的決策過程,也讓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敵人對我軍通訊能力日益增長的焦慮。
“必須找到一種有效的手段,扼住他們的咽喉!”一次小範圍會議上,一位來自參謀本部的官員語氣嚴厲,“不能讓他們在我們的地盤上,如此來去自如!”
壓力層層傳遞下來。羅雲淨注意到,二廳加快了與國外技術合作的步伐,一些關於新型便攜式偵測設備的引進計劃被提上日程。他謹慎地將這些動向記下,同時在自己的職責範圍內,繼續為那些可能耗費巨資卻收效甚微的“宏大”項目,巧妙地設置著技術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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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剛回到辦公室,趙安平便迎了上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羅顧問,您回來了。剛才二廳技術處的李股長親自來找過您,見您不在,留下話,說關於之前協作項目中一些技術標準的細節,想請您明天上午過去一趟,當麵核實。”
羅雲淨心中一頓。二廳技術處李股長?就是上次以“數據未解密”為由拒絕提供測向車詳細資料的那位。為何突然主動邀請?是常規的技術協調,還是彆有目的?
“知道了。”他平靜地回應,仿佛這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趙安平卻沒有立刻離開,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羅顧問,我聽說……李股長那個人,脾氣不太好,而且……聽說李股長與某些調離的乾部私交甚密。”
吳明達麼?雖然已被調離核心崗位,但其經營多年的關係網仍在。羅雲淨立刻警醒。趙安平這番看似好意的提醒,背後是否藏著更深的意圖?是胡為繕的試探,還是吳明達餘黨的算計?
“做好自己的事就行。”羅雲淨看了趙安平一眼,語氣淡漠,“技術問題,對事不對人。”
次日,羅雲淨準時來到二廳。在衛兵通報後,他被引至技術處所在的樓層,被帶進了一間簡樸的接待室。室內隻有一張方桌、幾把椅子,牆上空無一物,顯然是專門用於接待外單位人員的場所。
不多時,李股長推門而入,手裡拿著幾份文件。他麵色黝黑,身材精乾,眉宇間帶著技術軍官特有的執拗。見到羅雲淨,他隻是微微點頭,便在對麵坐下,開門見山地將文件推過來:
羅顧問,你們規劃局上次提出的那個低成本信號監測哨構想,我們研究過了。他的語氣直接,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想法不錯,但有幾個關鍵參數,按照你們引用的德標,實現起來有困難。
他指著文件上的幾處標注:這裡天線增益值從理論上的3dbi調整為實際可達的1.5dbi,這個調整幅度是否過大?是數據引用有誤,還是有其他技術依據?
問題直指技術核心,咄咄逼人。在這間簡樸的接待室裡,連空氣都顯得格外凝重。
羅雲淨冷靜地接過文件,快速瀏覽。他立刻意識到,這並非簡單的技術質疑。李股長指出的這幾個參數,恰恰是他為了降低該方案可行性而刻意模糊處理的地方。對方是技術上的行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
這是一次技術層麵的交鋒,更是一次危險的試探。如果他無法給出合理解釋,不僅會暴露他故意的意圖,更可能引火燒身。
他深吸一口氣,大腦飛速運轉,調動起所有的專業知識。
李股長,他指著文件上的參數,語氣沉穩,這幾處數據確實並非直接引自德標,而是我們根據國內現有電子元器件的實際性能水平,結合西南山地氣候環境下的衰減模型進行的折算修正。若完全照搬德標,以兵工廠現有的技術水平,恐怕很難生產出合格的設備。
他稍作停頓,觀察著對方的反應,繼續解釋道:這一點,我們在草案的附錄中有過說明,或許李股長未曾留意。畢竟,理論參數與實際應用之間,往往存在著不小的差距。
他巧妙地將刻意模糊轉化為基於國情的務實調整,既解釋了參數差異,又凸顯了規劃局結合實際的考量,讓人抓不住錯處。
李股長盯著他,目光銳利,似乎在判斷他這番話的真偽,接待室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幾秒鐘後,李股長緊繃的臉色略微緩和,哼了一聲:原來如此。不過,這種關鍵參數的修正,下次最好標注清楚,免得產生誤會。
李股長提醒的是,是我們工作不夠細致。羅雲淨適時地表現出謙遜。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但羅雲淨知道,李股長未必完全相信他的說辭,這次的試探,更像是一個警告。
離開二廳技術處時,他在走廊裡與一個穿著中校軍服、神色嚴肅的軍官擦肩而過。
是曹彥達,“磐石”。
兩人沒有任何交流,甚至連眼神的接觸都隻是一瞬。但羅雲淨心中明白,剛才他與李股長的交鋒,曹彥達很可能已知情。在敵人的心臟地帶,知道有同誌在暗中守望,這份默契讓羅雲淨倍感溫暖。
他回到規劃局,表麵上一切如常,內心卻在快速複盤。李股長的突然發難、趙安平的,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很可能都是同一張監視網的一部分。而曹彥達、肖玉卿的無聲的守望讓他更加堅定。
夜色深沉,他獨自在書房裡,台燈的光芒照亮了他緊蹙的眉頭,也映照著筆記本上那些日益複雜的關係圖譜。深耕的土壤之下,暗礁叢生。而他這隻,必須在獵人的注視下,學會既啄食果腹,又不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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