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為繕聞言，臉色變幻不定。他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你下去吧！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憤怒。
局長放心，雲淨絕非見利忘義之人。
胡為繕點點頭，但羅雲淨能看出，他對高思遠的不滿已經深種心底。
接下來的日子裡，羅雲淨敏銳地察覺到委員會內部氛圍的微妙變化。陳兆謙在幾次會議上，對技術研發署的籌備工作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關心，明顯是在宣示主權。而胡為繕在麵對高思遠時，雖然表麵上依然恭敬，但言語間已經少了幾分往日的熱絡。
這天，羅雲淨在走廊裡偶遇曹彥達。兩人擦肩而過時，曹彥達看似無意地低語：潭水越攪越渾了。
羅雲淨心中了然。高思遠的急於求成，反而給了他在派係夾縫中周旋的空間。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保持對陳兆謙的忠誠，並感受到他的價值，同時讓胡為繕感受到自己的善意，自己日後去技術研發署與胡為繕並無利益衝突。
民國二十四年四月，國防設計委員會正式改組為資源委員會，並於申城掛牌。與改組前最大的不同在於，其直屬上級由參謀本部變為了軍事委員會。
這一變動意味深長，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委員長要將國家核心資源與戰略產業的規劃權，從相對專業但派係林立的參謀本部，直接收歸到最高統帥手中的一步關鍵棋。
資委會的地位因此陡然提升，成為名副其實的戰時經濟參謀部，但也正因如此，內部權力的爭奪愈發激烈。
然而，這場改組背後是各方勢力的激烈角逐。為在權力格局中搶占有利位置，資委會的架構設置本身就充滿了博弈的痕跡：總辦公廳及部分部門遷往申城，以示貼近經略東南的國策；但技術研發署及生產部門，卻被陳兆謙等人力主留在了金陵。
此舉意圖不言自明——緊挨著軍政部、參謀本部等中樞權力機構，方能就近爭取預算、影響決策，乃至在未來的工業體係建設中，奪得主導權。
在此背景下，羅雲淨的任命狀下達了：出任技術研發署下屬技術管理處技術審核科科長。職位名稱看似不起眼，遠不及高思遠許諾的參謀本部中校參謀顯赫，然則依據委員會新頒的《技術研發項目管理辦法》，此科肩負所有立項申請之技術路徑與驗收標準的前置審核權，恰是卡住項目資源分配咽喉的第一道，也是至為關鍵的一道閘門。
這個位置留在金陵，其牽製與把關的意味就更加明顯。
任命下達當日，陳兆謙便在金陵的主任委員臨時辦公室召見了羅雲淨。
雲淨，這個位置，是我斟酌再三為你定下的。陳兆謙屏退左右，親手斟了杯茶推過去，莫要看隻是個科長，分量卻不輕。如今資委會直屬軍委會，權責更重，盯著的人也更多。所有項目，無論其根腳在申城還是在金陵，技術上皆需過你這一關。這是我們能在金陵立足，從那些人手裡爭得一席之地的根本。規矩立住了，後麵的事才好辦。我把這看門的差事交給你，是信得過你的品性和能力。
世伯提攜之恩，雲淨沒齒難忘。定當恪儘職守，不負所托。羅雲淨起身，雙手接過茶杯，語氣鄭重。
他明白，自己這道閘門，不僅關乎技術，更關乎資委會在權力格局中的生存空間。
陳兆謙微微頷首，話鋒隨之一轉，透出幾分深意，高思遠那邊，你駁了他的麵子，他未必肯善罷甘休。參謀本部雖然不再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但影響力猶在。某些人的手，一直想伸進具體的研發和生產領域。你在審核科，分寸拿捏至關重要。原則須堅持，但也不必過於膠柱鼓瑟，給人以口實。
羅雲淨心領神會。陳兆謙既要他用技術標準這道門檻，擋住外部勢力可能塞進來的不成熟或試圖繞過資委會體係的項目，又希望他行事圓融，避免直接衝突。
雲淨明白。一切當以委員會章程與技術客觀規律為依歸，力求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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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甚好。陳兆謙行至窗邊，望著窗外金陵城熟悉的街景，內部排查方興未艾。值此權力交接、機構新立之際，我輩更需如履薄冰。你這位置，盯著的人不少，好自為之。
步出主任委員辦公室，羅雲淨深知肩上擔子之重。他這道設在金陵的閘門，立時便被推到了資委會與外部勢力，以及內部各方角力的前沿。
試探很快便來了。先是原規劃局現已大部遷申城）那位素以鑽營聞名的錢誌明科長，借著彙報遺留事務之名，提著沉甸甸的公文包來訪，言語間為其同鄉經營的機械廠說項，暗示在製定工礦設備標準時予以，必有。
羅雲淨未等其將話挑明，便以委員會新立，正值肅清流弊、樹立新風之際，你我職責所在，更當潔身自好為由，不軟不硬地將其頂了回去。
錢誌明碰了一鼻子灰，訕訕而去。羅雲淨清楚，這僅是內部腐蝕與試探的開始。
真正的考驗，發生在此後一場關於湘西鐵路建設所需工程機械技術標準的評審會上。幾位來自湘省的建設代表，聯合力薦一款某歐美二流品牌的機械設備，其性能參數存疑，報價卻高出市價近三成。羅雲淨風聞，此品牌背後有軍政部某位要員的影子，試圖借此項目將觸角伸入資委會掌控的領域。
羅雲淨在審閱文件時，敏銳指出其中幾項關鍵數據含糊不清，要求提供詳儘的第三方勘驗文書佐證。
一位代表當即麵露不豫：羅科長，工期緊迫，工地等米下鍋！這款設備是我們千挑萬選的，性能絕無問題。再等報告，耽擱了進度，誰擔待得起？
另一人則語帶玄機，試圖以勢壓人：羅科長，不瞞你說，這個項目，兵工署的王署長也是關切過的，希望我們特事特辦。若是為了些技術細節卡在這裡，影響了公路建設大局，恐怕……王署長和陳主任那邊，你我也不好交代。他刻意點出王署長與陳兆謙的交情，施壓之意昭然若揭。
會場氣氛驟然緊繃。所有目光都聚焦於這位年輕的科長身上，看他如何應對這來自關說、地方勢力乃至可能涉及的軍方背景的聯合逼宮。
羅雲淨心知肚明，這背後是資委會與外部勢力爭奪項目主導權的縮影。湘西地處要衝，連接西南與大後方，此條鐵路的戰略意義不言而喻。他若退讓，不僅損公肥私，更將讓資委會在權力角逐中失分……
他略一沉吟，抬眼掃視眾人，神色平靜卻不容置疑：諸位，正因工期緊迫，關乎湘西開發與後方聯絡之大局，我們才更要確保所用設備穩妥可靠。湘西地勢險峻，若因設備性能不濟，導致故障頻發，甚至釀成事故，那才是真正的延誤工期，愧對前線……以及後方殷殷之望！
他拿起那份參數存疑的文件，續道：至於王署長關切，我想署長深明大義，其本意亦是盼我們將工程做實做好，而非降低標準，遺患未來。這樣，請貴方務必於三日之內，補呈該設備在類似複雜工況下的第三方勘驗文書。同時，我技術審核科亦會啟動緊急程序，同步評議其他備選方案之優劣。資源委員會既受軍委會管轄，更需以身作則，一切皆需對工程負責，對國帑負責！
他這番話，立於與，既守住了底線，又給出了轉圜餘地，更巧妙地點出資委會新的隸屬關係，將對國家負責的大義置於高處，令那些代表一時語塞，無法強辯。
會議最終不歡而散。羅雲淨知道，自己雖暫時擋住了這輪攻勢，卻也徹底站在了漩渦中心。
是夜，他向陳兆謙電話稟報了會議詳情。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傳來陳兆謙沉穩的聲音：雲淨，你處置得宜。王署長那邊，我自會分說。眼下我們直屬軍委會，做事更需堂堂正正。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明目張膽護短。你隻管依章辦事，天塌不下來。
放下電話，羅雲淨行至書房窗前。金陵夜色深沉，寓所外街角那個賣烤紅薯的小販，在寒風中蜷縮著，監視的目光卻未曾稍減。
潭水因他這道設在金陵的關鍵閘門而愈發渾濁洶湧，來自內部的誘惑、地方的請托、不同係統間的傾軋，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但他內心卻愈發澄澈。在此濁世，守住技術之底線，維護程序之公正，已不僅是他潛伏使命之所係，更是他作為一名工程學者無法背棄的良知，也是在為資委會這個新生機構，在這錯綜複雜的權力棋局中，守住一塊至關重要的陣地。
雖暫棲於枝頭，羽翼之下，卻已能感受到這潭深水之下的暗流激蕩。前路險阻，唯慎唯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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