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刺骨。
羅雲淨搭乘的小船,在黑暗中沿著長江南岸,艱難地向西逆流而上。船公沉默得像一塊江邊的礁石,隻有櫓槳劃破水麵的聲音,規律而沉悶。羅雲淨裹緊棉袍,回望來路。
東邊的天際線,已被一種不祥的暗紅浸染。那不是晚霞,是金陵在燃燒。他離開時,日軍的先鋒已逼近至三百裡外,零星的爆炸聲像沉悶的鼓點,隔著寬闊的江麵傳來,已失去了震耳的威力,卻更添一份遙望故園淪喪的錐心之痛。
他離開前看見,一隊隊士兵急匆匆地開赴城垣各處陣地,他們的裝備比起洶洶而來的日軍,顯得如此簡陋,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小船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逆流而上,晝伏夜出,在蘆葦蕩與河汊間躲藏了七八個日夜,才終於接近蕪湖地界。
小船沒有亮燈,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貼著南岸,逆流而上。船公黝黑精悍,始終沉默,直到遠遠望見江北岸有龐大的船影和隱約的燈光時,才壓低了嗓子,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同誌,前麵就是蕪湖地界了。”船公低聲道:“我們得貼著岸邊的蘆葦走,從南岸悄摸穿過。你留神,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千萬彆出聲。”羅雲淨心中一凜,點了點頭。他知道船公的意思,日軍艦艇很可能已溯江而上,進行封鎖。
就在羅雲淨離開後第二天,日軍便完成了對金陵的合圍。
十二月九日,日軍大將鬆井石根下達最後勸降通牒,遭唐生智斷然拒絕。當日,日軍對金陵城郭陣地發起總攻。
真正讓全城陷入絕望的,是十二月十一日,守城核心陣地雨花台失守,次日,紫金山主峰亦告陷落。日軍炮彈已經開始直接落入城內。中山門方向騰起的巨大煙柱,那是中華門城牆在日軍重炮轟擊下崩裂的塵煙。
十二月十三日,金陵城陷。
十二月十四日,下關碼頭成了人間煉獄。接到撤退的命令的金陵守軍,誤認為那裡必有大量的船隻在等著他們,無序地一齊向下關碼頭蜂擁而去。挹江門有三個門洞,左右兩個均被第三十六師用沙袋堵塞。部隊大量湧入,爭搶通過,互不相讓,各作戰部隊與第三十六師發生衝突。
教導總隊第一旅二團謝承瑞團長,率領官兵殲滅了光華門門洞裡的日軍——竟然在成千上萬官兵的擁擠中被踩死。
成千上萬的人蜂擁而至,可江麵上卻隻有兩三隻渡船。長江此時已成了生和死的分界線。一隻船剛靠岸,便有一群人衝上去,致使很多人墜入江中。
那些無船可乘的官兵,或是抱著門板、木桶,或是臨時製作木筏向對岸劃去,有的乾脆跳入江中遊過去。
日軍艦艇在江麵上橫衝直撞,來往梭巡不已,並用機槍不斷地對利用各種漂浮物順流而下的官兵掃射,被打死或被敵艦撞翻漂浮工具而淹死的人無法計數。而大量的金陵守軍,被滯留在長江邊,被追擊而來的日軍俘虜、射殺。
金陵淪陷的消息像瘟疫一樣,沿著長江水道,以比船隻更快的速度向西蔓延。
已經抵達漢口,暫住在臨時住所裡的羅雲淨,幾天後從報紙上看到這則簡短到殘酷的消息的。鉛字冰冷,卻重逾千鈞。
他手中的茶杯“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褲腳,他卻渾然不覺。
漢口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暖洋洋的,卻絲毫無法驅散他心底湧起的徹骨寒意。他眼前瞬間閃過資委會大樓裡徹夜的燈火,閃過下關碼頭混亂的人潮,閃過肖玉卿在黑暗中最後看他的那一眼……
玉卿呢?
他還在金陵嗎?
他……還活著嗎?
巨大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扶著桌沿,才勉強站穩。
林慕婉聞聲從裡間出來,看到他的樣子和地上的狼藉,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拿來掃帚和簸箕,清理了碎片。然後,她為他重新倒了一杯熱水,放在他顫抖的手中。
“會有消息的。”她輕聲說,語氣依舊平靜,但眼底深處,也藏著同樣的憂慮。
羅雲淨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著那杯水,仿佛要從中汲取一點力量。他走到窗邊,望著漢口江麵上往來穿梭的船隻,那裡依舊忙碌,卻也籠罩在一種悲憤而緊張的氣氛中。
金陵的工業血脈,在他和無數人的拚死努力下,搶運出來了一部分。但那座城,那些人,卻永遠地陷落了。
在漢口濕冷的空氣裡,他緊握著胸前那枚銅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麼是國破家亡之痛。
十二月下旬的金陵城,已成煉獄。
城牆之上,已是太陽旗。大屠殺正在全城瘋狂上演。肖玉卿並未隨軍撤離,老李向他傳達了‘家裡’下達的任務:接應並轉移一份由國際友人冒死記錄下的、關乎真相的鐵證。
他換上了從陣亡士兵身上找到的破舊棉軍服,臉上塗抹著鍋底灰,潛伏在金陵大學附近一處已成廢墟的民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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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在夜色與槍聲的掩護下,他如幽靈般潛行,於金陵大學醫院附近的一處秘密聯絡點,從一位腿部中彈、名叫約翰的商人手中,接過了一個用油布和蠟嚴密包裹、密封的小鐵盒。
“拿好它……上帝保佑你……”約翰臉色蒼白,眼中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用生硬的中文夾雜著英語低語,“讓世界……看到……南京的真相!”
鐵盒裡,是一卷膠卷和幾張記錄著核心暴行事實的紙條。這是蘸著數十萬同胞鮮血寫就的控訴狀。
此刻,肖玉卿懷揣著這比生命更重的鐵盒,如同懷揣著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必須在下關一帶,找到老李他們安排的、唯一可能離城的通道。
街道上,日軍的巡邏隊和屠殺隨處可見。他目睹了百姓被隨意槍殺,婦女被淩辱、房屋在烈焰中燃燒。他死死咬著牙,指甲深陷進掌心的皮肉裡,將每一幕地獄般的景象刻在腦海裡。但他不能停下,更不能暴露,他必須像一塊冰冷的石頭,融入這死亡的陰影中。
他憑借過人的偵察與反偵察能力,避開數道日軍哨卡,終於接近江邊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心頭一沉。有日軍艦艇在江麵遊弋,碼頭上火光衝天,並設立了關卡,對任何試圖靠近江邊的人格殺勿論、江麵上浮屍遍野。
希望似乎破滅了。
他在一堵斷牆後潛伏了整整一天,觀察著日軍的巡邏規律。江風帶來對岸的哭喊和零星的槍聲,更帶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他看到一個母親抱著已無聲息的嬰兒在寒風中呆坐,直到被一名日本兵用刺刀挑開;他看到傷兵在泥濘中爬行,最終成為練習射擊的靶子。
一種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擊垮。但他不能倒下。鐵盒在胸前散發著冰冷的觸感,那是無數冤魂的寄托。
必須另尋生路。
深夜,他放棄了下關碼頭,轉而沿著江岸,向著日軍控製相對薄弱的上遊方向潛行。他找到了一處因江岸崩塌而形成的水下洄流區,這裡水流複雜,岸邊蘆葦茂密,遠離主要通道。
他拆下附近漂浮的房梁和木板,他最後望了一眼身後燃燒的城市,然後義無反顧地、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長江。
他不敢用力劃水,隻能借助水流的裹挾和木板的浮力,儘可能輕緩地向江北的方向漂去。刺骨的寒冷迅速吞噬著他的體溫。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的光柱毫無預兆地劃破黑暗,從他前方的江麵上掃過!
是日軍巡邏艇的探照燈!
肖玉卿心臟驟停,幾乎在本能驅使下,他猛地吸進一口氣,鬆開木板,整個身體迅速沉入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