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沒入水中的下一秒,那道光柱鎖定了他剛剛依附的那塊木板。巡邏艇上的日軍出於慣常的“謹慎”,或者說是一種對任何移動物體的毀滅欲,“噠噠噠”一陣機槍掃射聲沉悶地透過江水傳來。子彈擊打在木板及其周圍的江麵上,激起一串串漣漪。
肖玉卿在水下死死憋著氣,冰冷刺骨的江水讓他渾身痙攣。肺部的空氣很快耗儘,胸口像要炸開一般。他不知道掃射是否停止,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被發現,隻能在黑暗中苦苦支撐。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機槍聲停歇,探照燈的光柱也終於移向彆處,他才小心翼翼地、悄無聲息地重新浮出水麵,貪婪地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塊木板已被打得千瘡百孔,但尚能提供一些浮力。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用儘最後的氣力,推著破木板,向著漆黑的北岸繼續漂去。
劇烈的憋氣和極度的寒冷幾乎耗儘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嗆進了好幾口混著泥沙和血腥味的江水,意識在冰冷與疲憊的反複侵襲下漸漸模糊。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片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被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拉扯,左臂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但這份痛感也迅速被無邊的黑暗與冰冷吞沒了。
隻有胸前那份緊貼胸口的油布包,還殘留著一絲屬於人類的溫度,以及一個不容置疑的信念——
“活下去……把真相……帶出去……”
肖玉卿是被凍醒的。
意識先於身體複蘇,像一縷遊絲,從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冰冷中艱難地掙脫出來。首先感知到的是疼,並非尖銳的刺痛,而是骨頭縫裡都滲著寒氣的、彌漫全身的鈍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灌滿泥水的肺葉,火辣辣地疼。
他猛地咳嗽起來,嘔出幾口渾濁的江水,鹹腥味混雜著硝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充斥著他的鼻腔和喉嚨。冰冷的空氣隨之湧入,激得他渾身劇顫。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讓他近乎停滯的思維重新開始轉動。他發現自己正趴在一片泥濘的江灘上,半截身子還浸在刺骨的江水裡。他緊緊攥著手,指甲深陷進掌心的軟肉裡——那份用油布包裹、貼身藏好的鐵盒還在。這個觸感讓他混沌的意識清明了幾分。
他奮力抬起頭,環顧四周。
天光晦暗,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江麵上籠罩著厚重的霧,對岸金陵方向的火光與煙柱已然不見,隻有死一般的沉寂從那個方向彌漫過來。他所在的這裡,是一片荒蕪的江灘,蘆葦叢生,遠處有低矮的丘陵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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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須離開江邊,日軍的巡邏隊或汽艇隨時可能出現。
求生的本能驅動著他幾乎凍僵的身體。他試圖站起來,雙腿卻像是不屬於自己,一陣鑽心的酸麻和無力讓他再次摔倒在泥濘中。他咬著牙,用雙臂支撐著身體,一點一點,艱難地向著岸上更高的、有蘆葦遮蔽的地方爬去,左臂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每一下挪動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濕透的棉軍服沉重得像鐵甲,摩擦著幾乎失去知覺的皮膚。泥水、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讓他看起來如同從地獄裡爬出的幽魂。
終於,他爬進了一處茂密的蘆葦叢深處。這裡相對乾燥,也能遮蔽來自江麵的視線。他癱軟在地,劇烈地喘息著,白色的哈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冷靜下來後,他首先檢查自己的身體。除了多處擦傷和凍傷,左臂新增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劃傷,皮肉外翻,周圍已經紅腫——這顯然是他在江中失去意識後,可能是尖銳的漂浮物猛烈撞擊、刮擦所致。好在沒有傷到骨頭,血似乎已經凝住。最嚴重的是體力的透支和寒冷的侵襲,他必須儘快找到食物、飲水和乾燥的衣物,否則即使躲過了日軍,也熬不過這江邊的寒夜。
他從貼身的、尚未完全濕透的內袋裡,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油布包裹的鐵盒,就著微弱的天光再次確認。這不僅是一份情報,更是他活下去的信念,是無數葬身江邊的亡魂未能送出的血淚。
他躺在蘆葦叢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了羅雲淨。
在冰冷江水淹沒他的那一刻,在意識模糊的邊界,他腦海裡最後的影像是黑暗中那雙震驚而後回應的眼睛,是唇上那個帶著硝煙味的、堅定的觸感。
“雲淨……”
他無聲地翕動嘴唇,乾裂的唇瓣摩擦,帶來一絲微弱的痛感。這痛感讓他確信,那一切並非瀕死前的幻覺。他兌現了“活下去”的承諾,那麼雲淨呢?他是否已安全抵達漢口?
一種比身體寒冷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必須儘快趕回漢口。
他靠在蘆葦杆上,積攢著體內最後一絲熱量和力氣,銳利的目光透過蘆葦的縫隙,警惕地掃視著江麵與河灘,大腦飛速運轉,判斷著當前的方位,規劃著下一步的路線。
肖玉卿在蘆葦叢中蟄伏了半日,依靠咀嚼蘆葦根裡微乎其微的水分和一點點清甜,勉強維持著清醒。他必須在天黑前離開江邊,找到有人煙的地方。
黃昏時分,江霧再起。他撕下內衣相對乾燥的布條,重新捆紮了左臂的傷口,將濕重的棉軍服外套丟棄,隻穿著單薄的裡衣,借著暮色與霧氣的掩護,離開了江灘,向著內陸丘陵的方向潛行。
每走一步,腳下都像踩著棉花,寒氣從四麵八方侵襲著他熱量快速流失的身體。他不敢走大路,隻循著田埂、樹林的邊緣移動,警惕著任何一絲人聲或犬吠。沿途經過幾個小村落,大多已十室九空,屍橫遍野,被日軍劫掠屠殺,斷壁殘垣間不見人跡,隻有野狗在徘徊。
直到深夜,在他幾乎要再次倒下時,終於在一處山坳裡,看到了一點微弱的、搖曳的燈火。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
他潛伏在廟外的灌木叢中,仔細觀察了許久。廟宇破敗,不似有埋伏。他深吸一口氣,用儘最後的力氣,踉蹌著推開虛掩的廟門。
廟內,一個穿著打補丁棉襖的老者正就著一盞豆大的油燈修補籮筐,聞聲駭然抬頭,手中的篾刀立刻握緊。待看清門口站著的是一個渾身泥濘、麵色慘白如鬼,幾乎站立不穩的青年時,老者眼中的警惕未消,卻多了幾分驚疑。
“老丈……莫怕,”肖玉卿的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辨認,“我是……從金陵逃出來的……兵。”
老者沒有說話,渾濁的眼睛在他身上細細打量,目光在他雖然狼狽卻難掩挺拔的身姿,以及那雙即使在虛弱中也依舊銳利的眼睛上停留片刻。
“金陵……”老者喃喃道,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悲憫和恐懼,“那邊……完了?”
肖玉卿沉重地點了點頭,一股巨大的悲慟襲來,讓他身形晃了晃。老者放下篾刀,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作孽啊……”老者歎息著,將他扶到鋪著乾草的角落,又從一隻破舊的瓦罐裡倒出半碗溫水,遞到他乾裂的唇邊。
這半碗溫水,如同甘霖。肖玉卿克製著牛飲的衝動,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感受著暖流滑過喉嚨,喚醒僵硬的四肢。
“這裡不能久留,”老者壓低聲音,“這附近有東洋鬼。你天亮前必須走。”
肖玉卿點頭表示明白。他試探著問:“老丈,這是哪裡,附近,可還有……其他村子?”
老者渾濁的眼睛在他身上逡巡了幾個來回,才啞著嗓子開口:“這裡是六合地界...那些東洋鬼到處殺人,能跑的都跑了,留下就是個死。”
他瞥見肖玉卿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用刀尖指了指西北方向,壓低了聲音:“後生,你要去哪?北邊老山林子裡,或許...或許能尋條活路。這大路、渡口,可都有東洋鬼的卡子,去不得。”
肖玉卿順著老者所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層巒疊嶂,山嶺連綿。他心中立刻明了——走山路,穿過這片丘陵地帶,是繞過沿江敵人封鎖線,前往漢口的唯一生路。
他抱拳老者道了聲謝:“多謝您老的指點。”
老者看他不願多說,也知道有些事是自己不能打聽的,便不再多問。給了他幾個冰冷的薯蕷,又找出一件自己破舊的、但相對乾燥的夾襖讓他換上。
肖玉卿強忍著左臂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脫下濕透的裡衣,老者瞥見了他身上新傷疊舊傷,眼神微微一熱,卻終究什麼也沒問,隻是默默將夾襖遞了過去。
天亮前,他將身上僅有的兩塊銀元塞給老者,深深一揖,再次沒入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必須趕在天亮前,翻過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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