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武漢外圍戰事白熱化。
辦公室的牆壁上,巨大的軍事地圖已被各種顏色的箭頭與符號覆蓋得麵目全非。代表日軍的藍色箭頭,如毒蛇般齧咬著武漢三鎮。那些他親手標注的、代表一支支友軍的紅色編號,此刻正一個接一個地被劃去。
與此同時,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指揮係統內部同步進行。一份關於緊急調配漢陽兵工廠庫存武器的方案被送至肖玉卿案頭,其中明顯傾向於中央軍嫡係部隊。
肖玉卿目光冷峻,提起筆,在方案上增加了數條補充意見:
“增補建議:一、擬增調七九步槍一千二百支、仿製捷克式輕機槍六十挺,予川軍王纘緒部第二十九集團軍,該部於大洪山一線阻擊日軍第三師團,戰損極大,亟需補充。二、擬增配步機槍彈五十萬發、迫擊炮彈八百發,予滇軍盧漢部第六十軍,該軍於富水一線血戰逾月,功勳卓著,當予優先保障。”
他知道,這份“建議”遞交上去,勢必引來後勤部門的詰難與拖延。
他就是要讓這些高層眼中的“雜牌軍”,實際在前線流血犧牲的中國軍人,獲得他們本應得到的、公平的生存與戰鬥資源。這是他作為一名中國軍人,在職權範圍內,對“同袍”所能儘的、沉默的義氣。
後勤部門的劉處長親自找上門來,將那份增補方案重重地拍在桌上。“肖處長,你這是什麼意思?兵工庫存就那麼多,按計劃調配是天經地義!你憑空給川軍滇軍增補,置中央軍於何地?置上峰的統一部署於何地?”
肖玉卿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站起身,從另一摞文件中抽出幾份血跡斑斑的戰報,平靜地推到對方麵前。
“劉處長,這是王纘緒部昨日發來的求援電,他們一個團在大洪山拚得隻剩不足百人,士兵三人合用一槍。這是盧漢部的傷亡統計,富水一戰,營連級軍官傷亡殆儘。”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前線上沒有雜牌嫡係,隻有彈儘糧絕還在用血肉之軀阻擋敵人的中國軍人。這些東西,比‘計劃’更該是我們行事的依據。”
劉處長一時語塞。肖玉卿走近一步,目光如炬,壓低的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因補給不公致使防線崩壞,武漢過早淪陷,這個責任,是你我來負,還是你口中的‘上峰’來負?”
“你!”劉處長氣衝衝拿著方案離開。
一直沉默的周明遠上前一步,低聲道:“處座,如此一來,我們算是把後勤部徹底得罪了。”
肖玉卿揉了揉脹痛的眉心,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堅定:“明遠,你也上過前線。當鬼子的子彈打過來的時候,它分得清你是中央軍還是川軍、滇軍嗎?我們在這裡爭得麵紅耳赤的‘派係’,在前線將士的血肉麵前,是何等可笑,又何等可悲。”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我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通知我們的人,按第二套方案,將一部分被上麵卡住的藥品,通過‘特殊渠道’運出去。前線的弟兄,等不起了。”
周明遠心領神會。他知道,處座口中的“特殊渠道”,指的便是與漢口地下黨有聯係的愛國商人。在徐州淪陷時,這條隱秘的戰線,早已在肖玉卿的暗中支持下,悄然運行了。
周明遠默契地遞上一杯熱茶,低聲道:“我們通過交通線送出去的情報和物資,已經起了作用。新四軍李先念部在大彆山區的活動,有效地牽製了日軍第十三師團的側翼。”
十月,炮聲日益臨近漢口。肖玉卿的辦公室電話徹夜不息。
“處座,第54軍請求接應,指定碼頭船隻已安排!”
“第75軍撤退序列需要調整,避免與第94軍在鸚鵡洲通道擁堵!”
“江防要塞部隊請求破壞設施後撤離路線指示!”
命令一條條發出,線路一條條規劃。肖玉卿的筆尖在紙上劃過,冷靜、迅捷,如同精密的儀器。然而,這冰冷的效率之下,是胸腔裡一陣緊過一陣的鈍痛。
“處座……剛收到的消息,”周明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遞上一份電文,“第75軍補充團……被日軍快速部隊攔截。他們……沒能撤出來。”
肖玉卿接過電文,目光在上麵停留了足足三秒。這個團主要由湖北籍新兵組成,三天前才奉命開赴前線,許多人連槍都沒摸熟。這不僅僅是一行傷亡數字,而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
他仿佛能看見那些年輕而惶恐的麵孔,在最後的時刻是何等的絕望與英勇。他沉默地將電文對折,再對折,直到它變成一個小小的、堅硬的方塊,緊緊攥在手心,那薄薄的紙張,卻重得讓他指尖發麻。
就在這時,另一份關於一支桂係潰兵連隊因“疑似與遊擊隊接觸”而被扣押的報告送了進來。
周明遠快速掃了一眼,用隻有兩人能懂的語氣低聲說:“處座,押送方咬定他們形跡可疑,怕是想按‘通共’處理。”
肖玉卿頭也未抬,提筆在報告上批了四個字:“酌情收容,補充兵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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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遠接過報告,神色了然地微微頷首:“明白。我會親自處理,確保他們‘安全’歸建。”
他將“安全”二字咬得極輕,隨即轉身離去,不留任何讓人質疑的餘地。
在看押的地方,周明遠見到了那支桂係潰兵被收容時的樣貌——衣衫襤褸,眼中混著恐懼與麻木。周明遠以第六部的名義將人提走歸建,對他們說:“弟兄們,辛苦了,先吃飽飯,再歸建。”一句簡單的話,能瞬間擊中人心最柔軟的部分。
接下來,壞消息接踵而至。
蘇景行拿著一摞新的電文快步走了進來。
“處座,第54軍一部在撤退途中失去聯係!”
“第75軍的一個團在富池口掩護主力,拚到最後,沒人退下來……”
“江防軍在田家鎮要塞的兄弟,和炮台共存亡了……”
“第94軍一部分人在交替掩護中被打散,未能歸建!”
蘇景行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每念出一份戰報,辦公室裡的空氣就凝固一分。
這些番號,在肖玉卿聽來,不再是冰冷的代號。
每一份戰報,都像一把冰冷的銼刀,在他心頭上反複拉扯。這些番號,不再隻是冰冷的代號,它們代表著成千上萬活生生的人,是他的同胞,亦是他的同袍,是和他一樣的中國軍人。無關信仰和立場,無論他們來自何處,隸屬於哪個派係,此刻,他們都為了阻滯敵人的步伐而流儘了最後一滴血。
肖玉卿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軍事地圖前。地圖上,代表日軍的藍色箭頭正凶猛地吞噬著武漢的輪廓。他沉默地抬起手,不是去規劃新的路線,而是用一種極其緩慢、近乎沉重的動作,將那幾個剛剛失去聯係的部隊番號,從地圖上輕輕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