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的秋天,海風帶著鹹腥的氣息拂過維多利亞港。半山羅家宅邸內,卻維持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寧靜,仿佛與外界愈演愈烈的烽火隔絕。
林慕婉抵達香江已有一段時日。養父林瀚文為她在中環置辦了一間不大的貿易行,掛名“南洋林氏商行”,派了得力的管事阿忠帶著四個夥計幫她打理。明麵上做些南洋土產、日用百貨的轉口生意,實則為她提供掩護。
她與八路軍駐港辦事處取得了聯係,開始利用林家的商業渠道,為前線籌措藥品、通訊器材等戰略物資。
羅明元對這位“兒媳”的到來表示歡迎,在生活上關懷備至,時常邀請她回半山宅邸用餐,但在商業上卻保持著清晰的界限。
沈淑蘭常常去洋行尋林慕婉說話,她見林慕婉每日忙進忙出的,心裡十分疼惜這個兒媳,見她眉宇間帶著憂色,隻當她是牽掛遠在渝州的兒子,更是噓寒問暖,甚至開始悄悄準備嬰兒的衣物,盼著戰火平息後能含飴弄孫。
慕婉啊,你看這料子多軟和,將來給孩子做小衣裳正好。沈淑蘭拿著一塊柔軟的棉布,臉上帶著憧憬的笑意。
林慕婉接過布料,指尖傳來的柔軟觸感卻讓她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沈淑蘭越是真誠的關懷,那份因欺瞞而產生的愧疚感就越是沉重。她低聲道:媽,不急的……雲淨他,工作忙。
這日傍晚,阿忠趁著陪林慕婉在花園散步的時機,壓低聲音彙報:
“小姐,有件事要向您稟報。我發現羅家有些不對勁。”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聲音更低了:“羅家有條跑澳門的小貨輪,報關單上寫的是南洋雜貨,可每次出港的吃水都比貨重該有的要深不少。我讓阿泰偷偷摸上船查看,發現這條船私下做過改裝,加了暗艙。”
林慕婉心中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繼續說。”
“更蹊蹺的是,”阿忠道,“船回來時總是輕載,按理說該虧本的買賣,羅家卻做了好幾年。我跟了幾次,發現他們的人在澳門卸完明貨後,深夜還會再裝一批貨上船,用帆布蓋得嚴實,看搬運的架勢,像是軍火或者藥品。”
“知道運往哪裡嗎?”
“我們在內地的人暗中跟過一段,這批貨沒走官道,繞小路往北邊去了。”阿忠頓了頓,“小姐,您看這事……要不要繼續查?”
林慕婉停下腳步,望著維多利亞港的夜色。這個發現讓她震驚,卻也解開了她心中的一些疑惑。
“這件事到此為止,”她輕聲吩咐,“不要再跟,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是,小姐。”
望著阿忠離開的背影,林慕婉心潮起伏。這個信息太重要,她需要時間消化。在沒有確鑿證據和上級指示前,她不能輕舉妄動,更不能表露分毫。
周末,沈淑蘭讓她回半山宅邸用餐。飯後,沈淑蘭拉著她念叨著希望他們夫妻早日團聚,林慕婉下定了決心。她輕輕放下茶杯,聲音不大,卻讓客廳安靜了下來。
媽,爸爸,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們。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淑蘭和羅明元都看向她。
羅明元似乎已知道她要說什麼,沉默片刻後起身:去書房談吧。
三人移步書房。阿香送來三杯茶後,便識趣地關上門退下。
林慕婉深吸一口氣,避開沈淑蘭殷切的目光,垂眸道:我和雲淨……我們的婚姻,是組織安排的。是為了掩護他的身份和工作。我們……是假夫妻,是同誌。
哐當!沈淑蘭手中的茶杯蓋子滑落,在茶幾上滾了幾圈,摔在地上,碎裂聲格外刺耳。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嘴唇哆嗦著,看看林慕婉,又猛地轉向羅明元,眼神裡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至親之人聯合欺瞞的巨大傷痛。
羅明元……你……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她的聲音尖利而破碎。
羅明元臉上掠過一絲痛色和愧疚,他沉重地點了點頭:淑蘭,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沈淑蘭猛地站起身,眼淚瞬間湧了出來,雲淨是那邊的人,慧怡、雲傑和雲飛瞞著我們也去了那邊,你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麼過來的?我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他們四個……的消息出現在報紙上。雲淨這些年總不成家,我知道是因為他身份特殊,可好不容易成了家,我以為……我以為他終於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能讓我少操點心……結果呢?結果連婚事都是假的!你!你居然還和他一起瞞著我!
她指著羅明元,身體因激動而微微發抖,你們知不知道我每天擔驚受怕的是什麼滋味?我怕聽到渝州轟炸的消息,我怕聽到那邊的人又有被處決的……現在連他婚事都是假的,他身邊連個真正貼心的人都沒有!他要是……要是出了事,我……她泣不成聲,後麵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林慕婉看著沈淑蘭崩潰的樣子,心如刀絞。她上前一步,想扶住沈淑蘭,卻被對方猛地甩開。
沈淑蘭淚眼婆娑地看著她,眼神複雜,有憤怒,有失望,更有一種深切的悲哀,你們……你們一個個的,都瞞得我好苦……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羅明元上前扶住幾乎站立不穩的沈淑蘭,聲音沙啞而疲憊:淑蘭,是我的錯,是我不該瞞你。可當時情況特殊,陳兆謙在打雲淨婚事的主意,肖先生同我商量過,為了雲淨的周全,我同意了。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雲淨就越安全。慕婉……她也是奉命行事,她在雲淨身邊,替他擋去了很多麻煩和懷疑。沒有這層身份,雲淨的處境隻會更危險。
沈淑蘭伏在他肩頭,無聲地流淚,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林慕婉看著這位為兒女擔驚受怕的母親,心中充滿了同情與敬意。她輕聲但清晰地說:夫人,請您放心。雲淨同誌在渝州很安全,他的林家女婿身份,還有義聯公的背景,是目前保護他最好的鎧甲。組織上會竭儘全力保障他的安全。我在香江,也會儘我所能,為前線,也為像雲淨同誌一樣奮戰在隱蔽戰線的同誌們,提供支援。
她沒有再稱呼,這個稱呼已經顯得不合時宜。
沈淑蘭看著她,眼神中的激動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合著擔憂、無奈和一絲理解的複雜情緒。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鬱結和恐懼都吐出來,無力地揮了揮手,由羅明元攙扶著,慢慢走回臥室,背影顯得異常疲憊和蒼老。
書房裡隻剩下林慕婉一人。她靜靜地站著,聽著臥室裡隱約傳來的壓抑啜泣聲,心中五味雜陳。坦白雖然帶來了暫時的痛苦和隔閡,但也卸下了她心頭的重負。
片刻後,臥室門輕輕打開,沈淑蘭走了出來,眼睛紅腫,但情緒似乎平複了一些。她示意羅明元不用跟來,獨自走到林慕婉麵前,目光複雜地端詳著她。
“慕婉,”她的聲音還帶著哭過的沙啞,但語氣卻異常認真,“既然你和雲淨都是單身,又舉行了婚禮,名分已定。不如……不如就將錯就錯吧?我是真心喜歡你這孩子,雲淨他身邊也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知根知底、又能幫襯他的人。假戲真做,未必不是一段良緣。”
這個提議讓林慕婉心頭一震。她看到沈淑蘭眼中不僅是撮合,更深的是一種母親試圖為身處險境的兒子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急切與奢望。
林慕婉心中不忍,但不得不再次擊碎這位母親的期盼。她輕輕握住沈淑蘭的手,聲音溫柔卻堅定:“羅夫人,您的好意,慕婉心領了。但是……這不行。”
她頓了頓,眼中流露出一絲屬於她這個年紀女子的、真實的羞澀與思念:“不瞞您說,我心裡……早已有人了。他和我一樣,是檳城的華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現在……在新四軍那邊。我們約好了,等打跑了日本人,就回檳城結婚。”
這個信息讓沈淑蘭愣住了。是了,林慕婉和雲淨同歲,一直不成婚,自然是因為有屬於自己的等待和牽掛。
看著沈淑蘭眼中希望熄滅後更深的失落與擔憂,林慕婉心中一陣不忍,補充道:“而且,夫人,即便沒有他,我和雲淨同誌也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沈淑蘭下意識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