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羅雲淨在資委會的出現變得規律而低調,處理公務時更加一絲不苟,卻絕不多言。對於川滇黔礦產開發的宏大規劃,他依舊投入精力,但所有的報告和方案都更加“技術化”,剔除了任何可能被解讀為具有戰略傾向性的表述。
那些陌生而警惕的目光並未消失,偶爾與他相遇,會短暫停留,帶著審視的意味。秘書似乎也變得更加“勤快”,送文件時,眼神總會不經意地掃過他桌麵的陳設。羅雲淨心知肚明,這是內部清查波及至此的跡象。他的辦公室、通訊,很可能都處於某種程度的監控之下。
他不再通過任何渠道向外傳遞信息,也停止了讓阿旺與外界除日常家務外的任何接觸。他像一個技藝精湛的演員,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因局勢緊張而愈發謹言慎行、埋頭業務的技術官僚。
然而,暗流終究會湧到明處。
這天,陳兆謙召見他。主任辦公室裡煙霧繚繞,陳兆謙的臉色比往日更加凝重。
“雲淨,坐。”他指了指對麵的椅子,開門見山,“最近有些關於你的議論,傳到委座耳朵裡了。”
羅雲淨心中微凜,麵上保持平靜:“不知是什麼議論,勞世伯掛心?”
“還是老調重彈,說你與西北方麵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陳兆謙擺了擺手,語氣帶著幾分不耐,“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的。不過,這次不一樣,說話的人分量不輕,還拿出了些所謂的‘佐證’,指向你之前在資源調配上的某些決定。”
羅雲淨麵色平靜:“世伯,清者自清。我可以接受審查,以證清白。”
陳兆謙盯著他看了幾秒,歎了口氣:“你啊,糊塗!你忘了還有一層保?”
羅雲淨心中一動:“您是說我嶽父?”
陳兆謙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你可是南洋‘義聯公’林瀚文的乘龍快婿!又是我陳兆謙看重的人,動你,就是同時打我和‘義聯公’的臉麵!”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義聯公’在海外華人中的影響力,以及他們做事的手段,這山城裡,但凡有點見識的,誰不清楚?當年國父革命,也多賴彼輩襄助。如今抗戰,海外僑彙、物資,大半也要經他們的手。得罪了你,就是斷了南洋的一條重要財路和物資線!這個責任,那幾個躲在背後嚼舌根的,擔待得起嗎?”
原來陳兆謙想打的是這張牌。利用“義聯公”的赫赫聲名和實際影響力,形成一道無形的護身符。這確實是最有效,也最符合邏輯的解決方式。在派係林立的國民黨內部,這種盤根錯節的海外關係,往往比單純的政治站隊更具威懾力。
“多謝世伯的提醒和回護。”羅雲淨適時地表現出感激。
“不必謝我。”陳兆謙擺擺手,“你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你的能力,我對委座也有過擔保。更重要的是,你嶽父林瀚文,前些日子還通過特殊渠道發來電報,關切渝州轟炸情況,並再次表示會全力支持國內抗戰,下一批藥品和捐款不日即可抵達。這個時候,誰要是動你,那就是跟實實在在的美鈔、藥品過不去!”
陳兆謙說著,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這是經濟部那邊剛送來的,關於加強與南洋僑商合作,保障戰略物資輸入的草案。裡麵特意提到了要充分發揮‘義聯公’等愛國僑團的橋梁作用。雲淨,你這層關係,用好了,於公於私,都是大有裨益。”
羅雲淨接過文件,心中明了。他這層“林瀚文乘龍快婿”身份的掩護,在組織內部是絕密,但在國民黨高層眼中,卻是他羅雲淨極為顯赫且有用的社會關係,甚至成了陳兆謙等人與南洋巨富、強大幫會勢力保持良好關係的紐帶。
“雲淨明白。定當利用好這層關係,為抗戰,也為世伯分憂。”他鄭重說道。
從陳兆謙辦公室出來,羅雲淨並沒有感到輕鬆。陳兆謙的庇護和“義聯公”背景的威懾,固然暫時化解了眼前的危機,但也將他更緊地綁在了這複雜的權力網絡上。他必須更加小心地行走在這鋼絲之上。
數日後,資委會內部一場關於某稀有金屬配額的討論會上,之前曾暗中調查羅雲淨的一位副秘書長,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僅沒有再針對他,反而在發言中幾次肯定他在礦業規劃方麵的“專業與貢獻”,甚至主動提及“要充分利用羅組長與南洋僑領的密切關係,拓寬資源渠道”。
會散後,羅雲淨在走廊遇到徐思源。這位經濟部專員臉上的笑容比以往更加熱情,仿佛之前的試探從未發生過。
“羅組長,恭喜啊!聽說尊嶽父林先生又為國內籌措了大批奎寧和醫療器械,真是雪中送炭,令人敬佩!”徐思源拱手道,“日後在經濟建設方麵,還需羅組長多多牽線搭橋才是。”
羅雲淨淡淡回應:“徐專員過譽了。嶽父不過是儘一個炎黃子孫的本分。雲淨力所能及之處,自當儘力。”
他清楚地看到,周圍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裡,審視和懷疑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忌憚、羨慕甚至巴結的複雜情緒。“義聯公”女婿這塊招牌,在陪都這個名利場中,意外地成了他最堅固的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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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夜深人靜時,撫摸著胸前那枚溫熱的銅錢,羅雲淨的心卻無法真正平靜。他知道,這層鎧甲保護了他的潛伏,卻也讓他更深地陷入了這個腐朽肌體的泥沼。真正的危機並未解除,隻是被更強大的勢力暫時壓製。
組織的指令依舊是“蟄伏”,他必須繼續扮演好這個被各方勢力視為“有價值”、“有背景”的技術官員,在暗流湧動中,等待黎明的信號。
濃霧依舊籠罩山城,但潛流的走向,似乎因那遠在南洋的赫赫名頭,而發生著不易察覺的偏轉。隻是,這偏轉是福是禍,此刻,尚難預料。
陳兆謙辦公室的那場談話,像一陣風,迅速吹遍了資委會乃至相關部門的某些圈子。羅雲淨是南洋“義聯公”龍頭林瀚文乘龍快婿的消息,原本在高層不算秘密,但在此刻敏感時期被陳兆謙刻意強調,並與他嶽父新一輪巨額捐助聯係起來,其產生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那些若有若無的審視目光,幾乎在一夜之間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形式的“善意”。原來對他公事公辦的某些官員,臉上多了幾分熱絡;原本需要反複催辦的跨部門協調,變得順暢起來;甚至一些之前對他技術方案吹毛求疵的“專家”,也轉而稱讚其“目光長遠,切合實際”。
羅雲淨清晰地感受到這種變化。他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保持著謙和與低調,對所有的“善意”都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既不拒絕,也不過分親近,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滇北水電項目的推進中。他知道,這層“金身”是組織精心為他打造的保護色,他必須利用好它,更深地潛伏,更好地完成“青雀”的任務。
這天,他受邀參加一個由軍政部後勤部門牽頭的小型研討會,討論西南地區戰時工業布局與物資運輸保障。與會者多是相關領域的官員和少數幾位受邀的專家。羅雲淨作為資委會在西南工礦規劃方麵的負責人,自然在列。
會議進行到一半,討論到川滇緬公路開通後,國際援助物資的內部分配問題。一位隸屬某強力部門的劉姓處長,語氣強硬地提出,應優先保障“中央嫡係”部隊的裝備更新,並暗示其他部隊主要指地方雜牌軍和中共領導的部隊)“需求可適當延後”。
會場一時有些沉默。不少人心中不以為然,卻無人願意在此刻出頭反駁。
羅雲淨原本垂眸聽著,此時卻緩緩抬起頭。他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利用自身“超然”地位發聲的機會。他不能直接為“那邊”爭取,但他可以從“抗戰大局”和“海外觀感”的角度,施加影響。
他輕輕咳嗽一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劉處長所言,保障精銳部隊戰力,確是當務之急。不過,雲淨近日與南洋僑領通信,彼等尤為關切援華物資是否能切實送達各抗戰前線,發揮最大效用。家嶽林瀚文先生在電報中也屢次提及,‘義聯公’旗下僑胞踴躍捐款捐物,是希望見到我四萬萬同胞同仇敵愾,而非內部有所畛域。若分配不公之消息傳至海外,恐寒了千萬僑胞的愛國之心,影響後續捐助。”
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幾分商討的意味,但話語中的分量卻讓在座眾人都心中一凜。他抬出的不是個人觀點,而是“南洋僑領”、“千萬僑胞”的觀感和“義聯公”的潛在反應。這直接關係到海外捐款和物資渠道的穩定,是當前國民政府極為看重的一條生命線。
那劉處長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想要反駁,卻又顧忌羅雲淨背後的能量,張了張嘴,最終沒能說出話來。
主持會議的一位後勤部副部長連忙打圓場:“羅組長考慮周詳,海外僑胞的支援確實至關重要,不容有失。物資分配自當統籌兼顧,以有利於全國抗戰為最高原則。”他順勢將話題引向了更技術性的分配流程討論,無形中否定了劉處長那過於露骨的傾向性提議。
散會後,幾位與地方派係關係較深的官員,特意走過來與羅雲淨寒暄,言語間頗多感激。羅雲淨隻是淡淡回應:“分內之事,都是為了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