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方向的戰報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每日午時前後,必定送達製將軍府。
李過案頭的文書越堆越高,可他的眉頭卻越鎖越深。
最初幾日的戰報尚帶著一絲虛張聲勢的“捷”字,字裡行間是“前鋒抵關”、“吳逆龜縮”、“士氣可用”之類的套話。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紙上的墨跡仿佛也染上了揮之不去的陰霾。
有了劉體純的勸諫,李過格外注意每天的戰報,隱隱約約,他總是感覺到有一塊大石頭壓著。
今日的戰報,照例由親兵統領雙手奉上。李過展開,目光掃過,瞬間捕捉到了那行冰冷的數字:“……丙辰日,老營精騎前哨抵關外石河西岸……”
“丙辰日?”李過猛地抬頭,眼中寒光一閃。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懸掛的巨大輿圖前,手指重重戳在北京的位置,然後沿著那條通往山海關的官道,一路劃過,最終落在標注著“山海關”的關隘上。
“北京至山海關,六百裡官道!老營精騎,一人雙馬,輕裝簡從!”
他猛地回頭,盯著親兵統領,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大產問道:“前鋒本該在四日內,最遲五日,兵臨關下!這上麵卻說丙辰日才到石河!今天是什麼日子?”
“回將軍,今日是……是己未日。”親兵統領聲音低沉。
“八天!”李過一拳狠狠砸在輿圖邊框上,震得整張圖簌簌作響,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
“整整走了八天!比計劃晚了三天!三天!”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驚怒和深沉的憂慮。
他太清楚了。闖王麾下這支老營騎兵,是百戰淬煉出的真正精銳,是闖營的脊梁!他們曾在河南千裡奔襲,摧城拔寨如卷席;曾在潼關血戰,於絕境中殺出重圍!
他們的速度,就是闖營的鋒芒。如今,這柄最鋒利的刀,竟在通往山海關這關鍵一役的路上,生生拖遝了三天。
“士氣……鬥誌……”李過喃喃自語,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行軍遲緩至此,絕非天時地利所能解釋。
唯一的答案,是人心!是這支驕兵悍將在進入北京這座花花世界後,被酒色財氣、被爭權奪利、被驟然膨脹的野心和驟然鬆弛的紀律所腐蝕!是軍心渙散,是鬥誌低迷,是無數看不見的裂痕在內部蔓延,拖住了疾行的鐵蹄!
又一次,劉體純的勸諫在他腦海中炸響。
“體純兄弟,也許你是對的!叔父這一戰……”
李過眉頭擰成了疙瘩。
這遲緩的三日,不是簡單的延誤,是一記無聲卻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歎息。
它在李過耳邊轟鳴,預示著山海關之戰尚未真正接刃,大順軍內部那看似強大的軀殼之下,已然病入膏肓。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住了李過的心臟。
他望著輿圖上那座雄關,隻覺得前途一片晦暗。
“混賬!李過小兒!安敢如此!”
大學士府邸,精致的書房內,一聲壓抑著狂怒的低吼打破了寧靜。
牛金星臉色鐵青,手中緊緊攥著一張剛由心腹密探呈上的紙條,幾乎要將那薄薄的紙片撕碎。
紙條上隻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如刀:李過令劉體純統兵五千,專守德勝、安定二門,一應防務,便宜行事!
“擅啟罪將!私授重兵!僭越擅權!視陛下旨意如無物!視我如無物!”
牛金星在鋪著昂貴波斯地毯的書房裡急促地踱步,連聲怒喝,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儒雅。
緋紅的官袍下擺帶起一陣風,卻吹不散他臉上的陰鷙。
劉體純,這個膽小鬼、軟骨頭,已經被陛下親自踩進泥裡了。
這個在火藥局裡鼓搗些危險玩意兒的禍根。
李過竟敢把他放出來,還給了他整整五千精兵!把守的還是北京城北麵最關鍵的兩座門戶。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劉體純不僅鹹魚翻身,更是在他牛金星精心構築的權力版圖上,硬生生楔入了一顆釘子。
一顆帶著火藥味、隨時可能爆炸的釘子。
李過此舉,無異於將一把鋒利的匕首遞到了劉體純手中,而這把匕首,隨時可能刺向他牛金星的後心!
更讓牛金星怒火中燒的是,李過竟敢繞過他這個名義上的“文臣之首”,直接下達如此重要的軍令!這是對他權威赤裸裸的蔑視和挑戰。
“豎子不足與謀!莽夫誤國!”
牛金星咬牙切齒,眼中閃爍著冰冷的寒氣。
怒火在胸腔裡翻騰,但很快被更為陰冷的理智壓下。
他絕不能讓劉體純坐大,更不能讓李過在後方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這不僅是私怨,更是關乎他未來宰輔之位、關乎新朝權力格局的生死之爭!
他是舉人出身,自幼喜讀孫吳兵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直以宰輔之才自居。
經過李岩引薦入李自成幕下,建議“少刑殺,賑饑民,收人心”,為李自成的政權建設、隊伍壯大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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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骨子裡,他根本瞧不起李自成手下一應眾將,覺得那就是一群打家劫舍的泥腿子,難成大事。
思忖良久,他猛地停步,快步走到紫檀木書案前。
鋪開一張特製的、印有暗龍紋的奏事箋,提起禦賜的狼毫玉管筆。筆尖飽蘸濃墨,懸於紙麵,略一沉吟,隨即筆走龍蛇,字字句句,力透紙背。文曰:
“臣大學士牛金星,誠惶誠恐,冒死泣血頓首百拜,謹奏為‘留守擅權、罪將擁兵,伏乞聖斷以安京畿事’:”
“陛下神武天縱,親統貔貅,東征逆吳,此社稷之幸,萬民之望也!然臣留守京師,夙夜憂惕,近查有製將軍李過者,罔顧聖意,不遵明旨,擅啟罪將劉體純於囹圄。
劉體純者,前以妖言惑眾、動搖軍心獲罪於天顏,陛下仁德,薄懲以儆,僅令其看守火藥,已是法外開恩。然李過不念聖恩,不恤國法,竟私授劉體純精兵五千,委以德勝、安定二門城防重任。此乃公然悖旨,僭越擅權,其心叵測!”
“臣複查劉體純,自入火藥局,行跡詭秘。廣聚工匠,秘製凶器,其狀非為守禦,實類私蓄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