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內,武則天的聲音輕柔如羽,卻重若泰山,每一個字都砸在陸羽的心口。
“……是想做哀家手中的刻刀,還是想做那執刀之人?”
這問題,已不是陷阱,而是審判。
是生路與死路之間,那道窄到看不見的鋒刃。
陸羽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物,赤裸地站在了昆侖山的風雪之巔,四麵八方都是刺骨的寒意和深不見底的懸崖。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轟鳴聲。
做刻刀,意味著他甘為鷹犬,從此再無自我,價值僅限於被利用,隨時可以被丟棄。
做執刀人?
這三個字,在大唐的夜色裡,足以讓任何一個家族灰飛煙滅。
他的大腦在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台精密的機器,【大勢推演】的技能瘋狂燃燒著他的心神。無數種回答,無數種結局,在他腦海中閃過,又被一一否決。
他看到自己慷慨陳詞,表述忠心,願為刻刀,然後被武則天讚許幾句,賞賜些許金銀,從此打上“可用走狗”的標簽,在未來的權力更迭中,成為第一批被舍棄的祭品。
他也看到自己巧言令色,暗示自己有更大的抱負,然後被武則天那雙看似平靜的鳳目洞穿,下一刻,殿外的禁軍便會湧入,將他拖出去,連同他那些不切實際的野心,一同剁成肉泥。
都不對。
武則天問的,從來不是一個選擇題。
她要的,是一個能讓她感到意外,又能讓她感到絕對掌控的答案。
她是一個孤獨的巨匠,她需要的不是一把沒有思想的刻刀,也不是一個想搶奪她作品所有權的野心家。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完全理解她心中藍圖,並能為這張藍圖增光添彩,卻又永遠不會威脅到藍圖本身的……“知己”。
一個工具人的“知己”。
漫長的寂靜,幾乎要將空氣凝成實質。
陸羽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抬起頭時,眼中的驚惶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坦蕩。
他沒有回答,反而先是輕輕地笑了。
“天後,您這個問題,問得太小了。”
武則天抬著他下巴的手指微微一僵,鳳目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詫異。
滿朝文武,天下臣民,誰敢說她武則天的問題“太小”?
“哦?”她沒有發怒,反而鬆開了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似乎在期待一場更有趣的表演。
陸羽後退半步,重新躬身,這一次,他的姿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恭敬,也更加從容。
“臣,既不想做刻刀,也不敢做執刀之人。”
“臣想做的,是天後您的眼睛,您的手,甚至是您呼吸之間,那一道不易察覺的……風。”
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武則天的耳中。
“刻刀再利,終究是死物,它隻能遵從執刀人的意誌,卻無法體會巨匠心中的丘壑。執刀之人,更是隻能有一位,那就是您。”
“而臣,願做您的眼睛,替您去看清那璞玉之上最細微的紋理,分辨那朝堂之下最隱秘的人心。臣,願做您的手,在您這位巨匠揮毫潑墨之前,先為您研好最濃的墨,鋪平最韌的紙。”
“當您需要一把刀時,臣便是那塊最堅硬的磨刀石,能讓您的刀鋒,飲血而不卷刃。當您需要一塊玉時,臣便是那張最柔軟的錦布,能替您拂去玉上的塵埃,讓其煥發最溫潤的光。”
“臣,是您手中刻刀的延伸,是您執刀之念的回響。臣的存在,不是為了分享您的權力,而是為了讓您的權力,變得更加完美,更加……無可爭議。”
陸羽抬起眼,目光灼灼,直視著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目,語氣裡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忠誠。
“所以,天後。臣不想做刀,也不想執刀。”
“這天下,就是您的刀。而臣,願為您掌此天下之鋒芒!”
“轟!”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武則天的心海中炸響。
她見過太多卑躬屈膝的奴才,也見過太多包藏禍心的權臣。
有人將自己比作忠犬,有人將自己比作磐石。
卻從未有人,敢將自己放在這樣一個微妙、卻又精準無比的位置上。
不是工具,不是主人。
而是“掌控工具的輔助者”,“實現意誌的執行者”。
他把自己完全融入了她的意誌之中,卻又保留了獨立思考和行動的能力,而這種能力,最終服務的對象,還是她。
這是一種全新的,令人著迷的君臣關係。
武則天看著陸羽,看了很久很久。
她仿佛要看穿他的皮囊,看透他的骨骼,看進他靈魂最深處,去分辨這番驚世駭俗之言的真偽。
許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那你倒是說說,你這雙‘眼睛’,今日在安業坊,都看到了些什麼?”
來了。
真正的考卷,現在才正式展開。
陸羽心中了然,立刻接話:“回天後,臣在安業坊,看到了一塊被您精心藏起來的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