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安這一覺睡得極沉，卻也極不安穩。夢裡反複交織著管道中的黑暗、震耳欲聾的槍聲，以及顧懷笙渾身是血卻依舊挺立的背影。她在夢中掙紮，直到一股熟悉而清冽的、混合著藥味的鬆木氣息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尖，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猛地從夢魘中驚醒。
天光已經大亮，陽光比昨日更加熱烈明媚，將病房照得通透。她第一時間看向病床——顧懷笙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半靠在搖起的床頭上，目光沉靜地落在她這邊。他似乎已經這樣看了她一會兒，眼神裡沒有了昨日的朦朧虛弱，恢複了往日的深邃，隻是少了些平日的冷銳，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平和，甚至……一絲幾不可查的溫柔？
見她醒來，他眸光微動，並未移開視線。
林舒安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從沙發上坐起身，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你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叫我？”她邊說邊起身走到床邊，習慣性地伸手想去探他的額頭試溫度。
手伸到一半，卻在空中頓住。昨晚他嫌棄她“吵”和“難看”的記憶回籠，讓她有些躊躇。
顧懷笙將她的遲疑看在眼裡，沒說什麼，隻是極其自然地微微偏頭，將自己光潔的額頭主動湊近了她懸在半空的手。
這個細微的、近乎順從的動作，讓林舒安心頭猛地一跳。她指尖輕輕觸上他的皮膚，溫度正常，沒有發燒的跡象。她鬆了口氣，收回手，語氣也自然了許多：“還好，沒發燒。傷口呢？還疼得厲害嗎？”
“還好。”顧懷笙言簡意賅，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頓了頓，補充了一句，“睡得不好？”他注意到了她眉宇間殘留的驚悸和眼下淡淡的陰影。
林舒安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這個。她搖了搖頭，不想讓他擔心：“沒有，隻是有點認床。”她岔開話題，“你餓不餓？周謹應該準備了早餐，我讓他送進來？”
顧懷笙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林舒安走到門口，輕聲吩咐了守在外麵的周謹。很快，周謹便提著保溫食盒進來，動作輕巧地將病床上的小桌板支好，將清淡卻營養搭配適宜的早餐一一擺好。
周謹本想留下幫忙，顧懷笙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去處理事情。”
周謹會意，知道老板這是不想外人打擾，恭敬地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病房裡又隻剩下他們兩人。
林舒安看著小桌板上的清粥小菜，又看了看顧懷笙包裹著厚厚紗布的肩頭和後背，他顯然不方便自己進食。
“我喂你吧。”她語氣自然，沒有絲毫扭捏，仿佛這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她端起粥碗，用小勺舀起一勺，仔細地吹了吹，確定不燙了，才遞到他唇邊。
顧懷笙垂眸看著遞到嘴邊的勺子，沒有立刻張口，而是抬眸看了她一眼。陽光從側麵照過來，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神情專注而認真。他沉默地張開嘴，接受了她的喂食。
一時間，病房裡隻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微聲響，以及彼此清淺的呼吸聲。氣氛有種奇異的寧靜與溫馨。
喂了幾口，林舒安忍不住輕聲問：“味道還可以嗎？會不會太淡？”
顧懷笙咽下口中的食物，才低聲道：“尚可。”
他吃得不多，小半碗粥，幾口小菜後，便搖了搖頭，表示夠了。
林舒安沒有勉強，知道他重傷初愈，胃口不好是正常的。她放下碗勺，拿起旁邊的溫水，再次用棉簽細心濕潤他有些乾涸的嘴唇。
做完這一切，她收拾好小桌板，正準備起身，卻聽到顧懷笙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
“你……”
林舒安動作一頓，回頭看他。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緩緩道：“昨晚，做噩夢了。”
不是疑問，是陳述。他看到了她睡夢中的不安。
林舒安握著毛巾的手指微微收緊，心底那片被強行壓下的驚悸似乎又隱隱浮現。她垂下眼睫，沒有否認，輕輕“嗯”了一聲。
“……夢到什麼？”他追問，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力量。
林舒安抬起頭，對上他沉靜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有某種魔力，讓她無法撒謊，也無法逃避。她抿了抿唇，聲音有些發澀：“夢到……昨天在配電室……你流了好多血……”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眼底瞬間湧上的濕意和恐懼，已經說明了一切。
顧懷笙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強裝鎮定卻依舊微微顫抖的指尖，看著她泛紅的眼眶。他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有些費力地抬起了未受傷的左手，伸向她。
林舒安看著那隻伸向自己的、骨節分明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掌心溫熱乾燥，帶著傷後初愈的些微無力，卻堅定地包裹住她微涼的手指，輕輕收攏。
“都過去了。”他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而低沉地說道，“我還活著。”
簡單的五個字，像是有千鈞之力，瞬間擊碎了林舒安心頭最後一點強撐的壁壘。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不是崩潰的嚎啕，而是無聲的、宣泄般的流淌。
她沒有抽回手，也沒有擦拭眼淚，隻是任由他握著，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真實而穩定的力量，仿佛在確認，他真的還活著，真的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顧懷笙沒有安慰，也沒有阻止她哭泣，隻是靜靜地握著她的手，目光沉靜地落在她身上，任由她用這種方式，洗刷掉昨日的驚惶與恐懼。
陽光透過窗戶，將兩人交握的手映照得格外清晰。
這一刻，無需更多言語。
晨光中的絮語，是劫後餘生的確認，是恐懼的宣泄，也是彼此依靠的、無聲的誓言。
風暴留下的傷痕需要時間愈合，但至少，他們還有彼此，還有這漫長餘生，可以慢慢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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