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驥在醉仙樓題詩的佳話沒過幾日便在東關街傳開了,連貨棧老板老周都打趣他:“沒想到你這小子還有這本事,下次去醉仙樓,可得讓掌櫃的給咱免單!”馬驥笑著擺手,心裡卻清楚那不過是借了酒勁的“歪打正著”。這日他照舊跟著老周去碼頭清點漕糧,剛走到棧橋,就被眼前的景象拽住了腳步。
往日裡喧鬨的碼頭突然安靜了大半,原本往來穿梭的腳夫被攔在警戒線外,十幾個穿著黑色鎧甲的官兵手持長槍,麵無表情地站成兩排,將一艘漕船圍得水泄不通。那漕船掛著“淮西節度使府”的旗幟,船身吃水極深,甲板上蓋著厚重的油布,隱約能看到下麵堆疊的物件輪廓,幾個戴著頭盔的親兵正守在油布旁,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這是咋了?查走私犯?”馬驥湊到老周身邊,小聲問道。老周經營貨棧三十年,運河上的門道比誰都清楚,此刻卻皺著眉,拉著馬驥往後退了兩步,壓低聲音:“彆多問,是節度使的船。”
“節度使?那不是地方軍政長官嗎?怎麼還管漕運?”馬驥不解,他在曆史書上讀過節度使的職能,卻沒想到會在碼頭撞見這般陣仗。老周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神裡帶著忌憚:“如今的節度使可不是早年的邊將了。你看這船,說是運軍糧,誰知道下麵藏著啥?前陣子有艘去汴州的船,被查出油布底下全是甲胄,還不是不了了之?”
正說著,一個穿著緋色官袍的州府官員匆匆趕來,對著船上的親兵頭目拱手哈腰:“李將軍,下官已按您的吩咐清場了,不知還有何吩咐?”那親兵頭目斜睨了他一眼,語氣倨傲:“王參軍,管好你的人,彆瞎打聽。節度使的貨,也輪得到你們查?”王參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隻能陪著笑:“是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馬驥看著這一幕,心裡咯噔一下——州府官員在節度使的親兵麵前竟如此卑微,這可不像是“盛世”該有的景象。他想起在洛陽見到的皇家儀仗,那是自上而下的威嚴,而眼前的排場,卻透著一股“地方自立”的囂張。
等節度使的漕船開走,碼頭恢複熱鬨,老周才鬆了口氣,拉著馬驥往貨棧走:“這淮西節度使李忠臣,在地方上比皇帝還威風。去年朝廷要征糧,他說轄區受災,一粒糧都沒交,朝廷還得給他撥款賑災;今年又借著‘防禦突厥’的名義,私自造了上千副甲胄,誰不知道他是想乾啥?”
“朝廷不管嗎?”馬驥追問。老周冷笑一聲:“管?怎麼管?如今北邊要防契丹,西邊要守吐蕃,朝廷手裡的兵都不夠用,還得靠節度使鎮守邊疆。這些人手裡有兵有糧,早就尾大不掉了。前兩年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不就直接拒接朝廷聖旨嗎?最後也隻是安撫了事。”
馬驥沉默了。他想起曆史課上學的“安史之亂”,正是藩鎮割據的惡果,可他一直以為那是後世的事,沒想到在這貞觀盛世的餘暉裡,藩鎮的萌芽早已悄然生長。
接下來幾日,馬驥頻頻在碼頭撞見異常。有次他清點一批發往長安的蜀錦,本該由州府官員查驗蓋章,結果來的卻是節度使府的人,拿著一本泛黃的賬本,草草翻了兩下就簽字放行,臨走時還順手牽走了兩匹最好的雲錦;還有一次,他看到幾個腳夫偷偷議論,說漕船運的糧食有一半都被節度使截留,隻把發黴的陳糧送往京城,結果被巡邏的親兵聽見,當場被打了二十鞭子,扔到運河裡喂魚。
“彆亂說話,小命要緊!”老周每次都這樣警告馬驥,可馬驥心裡的疑惑卻越來越深。這日他收工早,路過一家常去的小酒館,剛要進門,就聽見裡麵傳來壓低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淮西節度使又擴軍了,現在手裡有三萬兵,比長安的禁軍還多!”
“何止啊!我表哥在汴州當兵,說節度使府的糧倉堆得比州府還滿,全是截留的漕糧!”
“噓!小聲點!上次張秀才就因為說了句‘節度使擁兵自重’,當晚就被人套了麻袋,至今下落不明!”
馬驥悄悄扒著門縫往裡看,隻見幾個商人模樣的人圍坐在桌旁,臉色發白,手裡的酒杯都在發抖。其中一個穿著綢緞的胡商歎了口氣:“以前通關隻要交一次稅,現在節度使府要收‘過路費’,州府還要收‘關稅’,一趟貨下來,利潤少了一半!再這樣下去,生意沒法做了!”
另一個商人附和道:“可不是嘛!我前幾天去淮西辦貨,親眼看見節度使的兒子在街上強搶民女,州官就在旁邊看著,連屁都不敢放!這哪是大唐,這簡直是節度使的天下!”
就在這時,酒館門被猛地踹開,幾個穿著黑甲的親兵闖了進來,手裡拿著鐵鏈:“誰在議論節度使?出來!”酒館裡瞬間鴉雀無聲,商人們嚇得縮成一團。親兵頭目掃視一圈,一把揪住剛才說話的商人,鐵鏈“嘩啦”一聲套在他脖子上:“跟我們走一趟!節度使府問話!”商人哭喊著求饒,卻還是被拖了出去,留下一屋子驚恐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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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驥嚇得趕緊縮回頭,撒腿就跑。他沿著運河邊狂奔,心臟砰砰直跳——剛才商人的話,親兵的囂張,還有老周的抱怨,像一塊塊拚圖,在他腦子裡拚湊出一個可怕的真相:大唐的盛世隻是表麵,地方節度使早已開始擁兵自重,截留賦稅,藐視朝廷,藩鎮割據的暗流,正在這繁華的運河之下洶湧。
他跑到之前見過的纖夫歇腳的窩棚,陳老爹和狗蛋正好在裡麵補纖繩。窩棚裡陰暗潮濕,彌漫著汗味和黴味,陳老爹見馬驥氣喘籲籲,遞給他一碗涼水:“小郎君,咋了?被狗追了?”
馬驥接過水,喝了一口,平複了一下呼吸:“老爹,你們拉纖的時候,有沒有見過節度使截留糧食?”陳老爹手裡的針線頓了一下,看了看外麵,壓低聲音:“咋沒見過?去年冬天,運河結冰,我們拉著糧船去淮西,結果被節度使的人攔下,說要‘借’一半糧食當軍餉,我們不同意,就被打了一頓,船也被扣了半個月。最後還是船老大給親兵頭目塞了銀子,才放我們走。”
狗蛋也插嘴道:“我還見過節度使的兵搶東西!有次我們在碼頭歇腳,他們看中了陳老爹的水囊,直接就搶走了,還說‘給你臉了’!”他說著,眼裡閃過一絲恐懼,“那些兵比土匪還凶!”
馬驥看著陳老爹肩膀上的傷疤,又想起酒館裡被抓走的商人,心裡一陣發涼。他一直以為大唐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世,卻沒想到在這盛世的陰影裡,有這麼多不公與黑暗。節度使們借著“鎮守邊疆”的名義,大肆擴張勢力,欺壓百姓,截留物資,而朝廷卻因為內外交困,無力約束,隻能聽之任之。
“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陳老爹歎了口氣,放下手裡的纖繩,“以前雖然苦,可至少能吃飽飯,現在糧食被截留,工錢被克扣,再這樣下去,隻能餓死了。”狗蛋也低下頭,手裡的補丁掉在地上,沒心思撿。
馬驥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們。他來自千年後,知道這些暗流最終會釀成滔天大禍——安史之亂的戰火會焚燒半個大唐,藩鎮割據會讓天下分崩離析,無數像陳老爹這樣的普通人會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可他隻是個穿越者,沒有改變曆史的能力,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慢慢發生。
傍晚時分,馬驥回到貨棧,老周正坐在門口抽煙袋,臉色陰沉。“出事了?”馬驥問。老周點點頭,把煙袋往地上磕了磕:“剛才節度使府來人了,說以後所有漕船都要先經過他們查驗,還要交‘護船費’,不然不準通行。”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絕望,“這哪是護船費,這是搶錢!以後這貨棧,怕是開不下去了。”
馬驥看著老周佝僂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貨棧是老周一輩子的心血,可在節度使的強權麵前,卻如此不堪一擊。他走到運河邊,看著渾濁的河水,水麵上飄著幾片落葉,像被命運擺布的棋子。遠處的揚州城燈火輝煌,酒樓的歡笑聲、胡商的吆喝聲、絲竹的演奏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繁華的畫卷,可誰能想到,這畫卷之下,是無數人的血淚與無奈。
他摸了摸胸口的掛墜,掛墜此刻變得異常沉重,溫度忽冷忽熱,像是在抗拒著什麼。之前在醉仙樓時的輕快、在大明寺時的平和,此刻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沉悶的能量,像烏雲籠罩在心頭。馬驥知道,掛墜感應到了這盛世下的暗流,感受到了強權的囂張、百姓的苦難,還有曆史車輪滾滾向前的無奈。
“原來盛世從來都不是完美的。”馬驥心裡想,“有光明就有陰影,有繁華就有暗流。這運河承載的不僅是糧食和絲綢,還有百姓的希望與絕望,國家的興盛與危機。”他抬頭望著夜空,月亮被烏雲遮住,隻露出一點微弱的光,像極了這大唐盛世下,那搖搖欲墜的希望。
接下來的幾日,碼頭變得死氣沉沉。很多貨棧因為交不起“護船費”關門大吉,胡商們也紛紛撤離,原本熱鬨的街道變得冷清。馬驥看著陳老爹和狗蛋收拾行李,準備回老家種地,看著老周把貨棧的牌匾摘下來,歎了口氣說“混不下去了”,心裡像被堵住了一樣難受。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揚州的繁華已經蒙上了陰影,藩鎮的萌芽正在慢慢長大,他不想親眼看到災難的發生。在一個清晨,馬驥背著簡單的行李,登上了一艘南下的客船。船開的時候,他站在船舷上,望著越來越遠的揚州城,心裡默默說:“再見了,揚州。再見了,這繁華又無奈的大唐。”
客船順著運河往下遊駛去,馬驥摸了摸胸口的掛墜,掛墜的溫度慢慢穩定下來,卻依舊帶著一絲沉重。他知道,這絲沉重會一直留在掛墜裡,留在他的記憶裡,提醒他——任何盛世的背後,都藏著不為人知的暗流;任何榮耀的腳下,都踩著無數人的汗水與血淚。這便是曆史的真相,殘酷而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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