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的暮色總是來得格外溫柔,運河的水波映著漸暗的天光,像撒了一層碎金。馬驥揣著剛結算的月錢,沿著東關街往回走,肚子裡的饞蟲被街邊胡餅鋪的香氣勾得直打轉。正猶豫著是買個胡餅還是奢侈一把吃碗湯麵,忽然聽見前方傳來陣陣喝彩聲,夾雜著琵琶的輕響和爽朗的笑談,順著晚風飄得老遠。
“走,看看去!”馬驥好奇心起,循著聲音擠過人群,隻見街角矗立著一座氣派的酒樓,朱紅的大門上掛著鎏金匾額,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筆法遒勁,一看就是名家手筆。門口的幌子隨風搖擺,繡著“太白遺風”四字,屋簷下掛著的宮燈已經點亮,暖黃的光映得雕花的木柱格外醒目。
“這可是揚州城裡數一數二的酒樓,聽說樓上的詩板能引得文人墨客爭著題詩!”旁邊一個賣糖人的小販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今兒好像有江南名士在此雅集,去晚了可擠不進去!”
馬驥眼睛一亮——文人雅集?他上次在楚州開元寺的碰壁還曆曆在目,但“詩板”二字還是勾得他心癢。他攥了攥手裡的銅錢,深吸一口氣,抬腿跨進了酒樓大門。
一進門,暖意和香氣便撲麵而來。酒樓共分三層,一樓是散座,擺滿了方桌長凳,食客們高聲談笑,酒氣混著菜肴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二樓是雅間,掛著竹簾,隱約能看見裡麵的人影和晃動的酒杯;三樓最高,據說隻有有頭有臉的人物才能上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樓大堂正中央的木柱,柱子上釘著一塊巨大的梨木板,足有一人多高,上麵寫滿了詩句,墨跡有新有舊,字體或娟秀或豪放,這便是小販說的“詩板”。
“來壺好酒!再上一盤醬鴨、一碟茴香豆!”馬驥找了個靠近詩板的空位坐下,學著旁邊食客的樣子吆喝。跑堂的夥計穿著藍布短褂,肩上搭著白毛巾,應聲而來,手腳麻利地記下單子,不多時便端來一壺米酒、一盤油光鋥亮的醬鴨和一碟翠綠的茴香豆。
馬驥抿了口米酒,甜潤的酒香在嘴裡散開,比平時喝的濁酒醇厚多了。他一邊啃著醬鴨,一邊抬頭打量詩板,上麵的詩句果然個個不俗。最顯眼的是一首七律,墨跡還很新,落款是“江南李太白”並非李白,乃同名文人):“運河千裡接滄溟,帆影搖空入畫屏。醉倚高樓邀月飲,狂歌笑指滿天星。”字跡豪放灑脫,引得不少食客駐足吟誦,嘖嘖稱讚。
旁邊還有一首婉約的七絕,是位女詩人所寫:“柳絮紛飛撲酒壚,畫船載夢過揚州。琵琶聲裡春愁起,半是江南半是秋。”字跡娟秀,意境淒美,幾個穿著襦裙的仕女正對著詩句低聲讚歎。
“好詩!真是好詩!”馬驥看得心潮澎湃,手裡的醬鴨都忘了啃。他不得不承認,這些文人的詩句確實有風骨,有意境,比他上次瞎編的“運河長又長”強了百倍。但看著看著,他心裡又冒出點不服氣——為什麼隻有格律工整的詩才能寫在詩板上?那些接地氣的、講真話的句子,就不配留下痕跡嗎?
正琢磨著,二樓雅間的竹簾被掀開,幾個穿著錦袍的文人走了下來,為首的是個留著長須的老者,氣度不凡,正是剛才題詩的“江南李太白”。食客們紛紛起身行禮,目光裡滿是敬佩。李太白走到詩板前,捋著胡須,看著自己的詩作,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李公好文采!這首詩必能流傳千古!”旁邊一個年輕文人拱手稱讚,“晚輩不才,也有一首拙作,想題在詩板上,還望李公指點!”說著,他拿起詩板旁備好的狼毫筆,飽蘸濃墨,在詩板的空白處寫下一首五律,詩句雖不及李太白的豪放,卻也中規中矩,贏得一片喝彩。
馬驥看著那支狼毫筆,心裡的火苗越燒越旺。他想起自己穿越以來的經曆:在秦朝見過刑徒的艱辛,在魏晉聽過名士的清談,在唐朝看過漕船的繁忙、纖夫的汗水,還有揚州的胡餅、炒飯、醬鴨……這些都是真實的生活,是那些文人詩句裡很少提到的“煙火氣”。他也想把這些寫下來,哪怕寫得不好,也是他在這個時代的印記。
“豁出去了!”馬驥灌下一大口米酒,酒勁上湧,膽子也大了起來。他站起身,擠開人群,走到詩板旁,伸手就要拿筆。
“哎!你乾什麼?”旁邊的年輕文人攔住他,上下打量著他的粗布短褂,眼神裡滿是鄙夷,“這詩板是文人雅集之地,豈容你一個粗人胡亂塗抹?”
食客們也紛紛側目,有人小聲議論:“這小子是誰啊?穿得這麼寒酸,也敢來題詩?”“怕不是來搗亂的吧?老板呢?快把他趕出去!”
馬驥臉一紅,卻梗著脖子說:“詩板難道隻能文人題詩?普通人就不能寫點自己的心裡話?”
正僵持著,李太白走了過來,他上下打量了馬驥一番,見他眼神真誠,不像搗亂的,便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既然他想寫,便讓他試試。若寫得不好,再擦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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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文人雖不情願,卻也不敢違逆李太白,悻悻地鬆開了手。馬驥感激地看了李太白一眼,抓起狼毫筆——筆杆冰涼,比他平時握的鋤頭沉多了。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詩板,又想起運河上的漕船、碼頭上的胡商、鍋裡的炒飯,筆尖落下,在詩板的角落寫下幾行字:
“運河流水嘩啦啦,
載著漕船運錦紗。
胡餅咬開香掉牙,
炒飯一碗頂呱呱。
揚州城裡真熱鬨,
有酒有肉有繁花。”
寫完最後一個字,馬驥放下筆,手心全是汗。他看著自己的“大作”——字跡歪歪扭扭,沒有格律,沒有典故,全是大白話,跟周圍的詩句比起來,像個闖進高雅宴會的小醜。
大堂裡瞬間安靜下來,連掉根針都能聽見。緊接著,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哈哈哈!這是什麼詩?打油詩都算不上!”
“‘香掉牙’‘頂呱呱’?這也太俚俗了!玷汙了詩板!”
“我看他就是來搗亂的!快擦了!快擦了!”
年輕文人更是氣得臉色發白,指著馬驥道:“你……你這是對詩道的褻瀆!李公,您看他寫的什麼東西!快讓老板把它擦了!”
馬驥站在原地,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後悔了——不該一時衝動,在這裡丟人現眼。
就在這時,李太白突然開口了,他盯著詩板上的打油詩,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開來,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諸位稍安勿躁。這首詩雖無格律,無典故,卻字字真切,句句是生活。‘運河流水嘩啦啦’,寫活了運河的靈動;‘胡餅咬開香掉牙’,道出了市井的煙火氣。比起那些無病呻吟的詩句,倒是多了幾分真性情。”
馬驥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旁邊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腳夫也附和道:“李公說得對!這詩好懂!我每天拉貨路過胡餅鋪,就是這個味兒!‘香掉牙’說得太對了!”
“是啊是啊!我也愛吃揚州炒飯,確實‘頂呱呱’!”一個賣菜的大媽也湊過來說,臉上滿是讚同。
食客們的議論聲漸漸變了味,有人說“雖然俗,但挺有意思”,有人說“這小子倒是老實,寫的都是實話”,還有人拿出銅錢,笑著說:“小郎君,你這詩寫得有趣,賞你的!”
年輕文人還想反駁,李太白卻擺了擺手:“詩之道,不止於風雅,更在於真情。他寫的是他眼中的揚州,是他心裡的生活,為何不能留在詩板上?就讓它留著吧,也算給這詩板添點煙火氣。”
老板見狀,趕緊打圓場:“李公說得是!這詩雖俗,卻獨一份!就留著給大家添個樂子!”
馬驥感激地對著李太白躬身行禮:“多謝李公!”李太白笑著點點頭:“無妨。年輕人有真性情是好事,隻是若想寫好詩,還得多讀書,多曆練。”
馬驥紅著臉應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裡又激動又羞愧。他看著詩板上自己的打油詩,被周圍工整的詩句包圍著,像個異類,卻又透著一股鮮活的勁兒。旁邊的腳夫還在對著他的詩點頭稱讚,嘴裡念叨著“香掉牙,頂呱呱”,引得周圍人發笑。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米酒的甜潤裡,似乎多了幾分不一樣的滋味——那是被認可的喜悅,是對“雅俗”的新理解。他以前總覺得文人的詩才是“好詩”,現在才明白,詩不一定非要格律工整、引經據典,隻要寫出真情實感,寫出生活的本真,哪怕是打油詩,也有它的價值。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馬驥起身離開酒樓,走在寂靜的街道上,耳邊還回響著食客們的笑聲和議論聲。他回頭望了一眼醉仙樓,詩板上的燈火依舊明亮,他的那幾行打油詩,在眾多佳作中顯得格外醒目。
他摸了摸胸口的掛墜,掛墜此刻傳來溫熱的觸感,比在大明寺時的平和多了幾分輕快,比在三清觀時的清涼多了幾分鮮活。馬驥知道,掛墜吸收了這份“真性情”的能量,也記錄下了這首“千古”打油詩——它或許不會被文人墨客傳頌,卻能讓每個看到它的普通人,想起運河的流水、胡餅的香氣、揚州的煙火氣。
“說不定千百年後,有人看到這首打油詩,會好奇寫下它的人是誰呢?”馬驥笑著想,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他不知道,這首看似俚俗的打油詩,後來竟真的留在了醉仙樓的詩板上,被往來的食客口口相傳,成了揚州城裡一段有趣的佳話——人們不知道“馬驥”是誰,卻記住了那個寫出“胡餅咬開香掉牙”的、懂生活的“粗人”。
而此刻的馬驥,正揣著這份小小的滿足,走在揚州的夜色裡,心裡對這個時代又多了幾分親近——這裡不僅有高雅的詩文,也容得下通俗的打油詩;不僅有文人的風雅,也有普通人的真情。這便是大唐的包容,是揚州的魅力,是他在這個時代,最珍貴的收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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