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到雨勢稍歇,馬驥像個泥猴似的走進了昌南鎮。鎮子依山傍水,一條清澈的小河穿鎮而過,河水在細雨中泛著粼粼的波光,河岸邊停著不少運瓷的小船,小船的船身是木質的,被河水泡得發黑,船舷上綁著稻草,用來保護船艙裡的瓷器。與汴京不同,這裡沒有繁華的商鋪和勾欄,整個鎮子都圍繞著瓷器生產運轉——街道兩旁是密密麻麻的作坊,有的作坊門口掛著“坯房”的木牌,有的掛著“窯房”的幌子,還有的寫著“釉坊”的字樣,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煙火和釉料混合的味道,這種味道雖然複雜,卻帶著一種獨特的生命力,讓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馬驥好奇地走進一處規模最大的窯場,剛進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這哪裡是一個作坊?這分明是一個分工明確、流程複雜的古代手工業“流水線”!巨大的工棚由粗壯的木柱支撐,屋頂覆蓋著茅草和油布,用來遮擋風雨。工棚下,上百名工匠各司其職,忙得熱火朝天,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專注的神情,仿佛手中的活計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
最左邊的區域,是“練泥”的地方。幾個赤裸著上身的壯漢正在捶打泥土——他們把高嶺土和瓷石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放在巨大的石臼裡,用沉重的石錘反複捶打。石錘的柄是檀木做的,足有一人多高,壯漢們雙手握住錘柄,雙腳蹬地,身體後仰,然後猛地發力,將石錘砸向泥團。每捶一下,地麵都跟著震動,“咚”的一聲悶響,在工棚裡回蕩。汗水順著他們的脊背往下流,在地上彙成小小的水窪,有的壯漢乾脆把褲腿挽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小腿上的肌肉隨著動作緊繃,像一塊塊堅硬的石頭。
“這泥要捶夠三百六十下,才能把雜質都捶出來。”一個路過的老工匠見馬驥看得入迷,主動解釋道。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褂,袖口和褲腳都打著補丁,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睛卻很亮,像藏著星星。馬驥點點頭,湊過去仔細看——那泥團原本是灰黑色的,裡麵還夾雜著細小的石子和草屑,經過反複捶打後,漸漸變成了灰白色,質地也變得均勻細膩,用手摸上去,像麵團一樣柔軟。
“為什麼一定要用石錘捶打啊?用腳踩不行嗎?”馬驥忍不住問。老工匠笑了:“後生仔,你不懂。腳踩的力道不均勻,雜質除不乾淨,燒出來的瓷器會有裂痕。隻有用石錘慢慢捶,才能讓泥性變得柔和,燒出來的瓷器才結實。”
馬驥跟著老工匠往前走,來到“淘洗”區域。這裡的工匠正在水缸旁忙碌,他們把捶打好的泥土放進巨大的水缸裡,加入清水,用木耙反複攪拌,直到泥土完全溶解在水裡,形成渾濁的泥漿。然後,他們用細密的竹篩將泥漿過濾一遍,去除裡麵的石子和草屑,再把過濾後的泥漿倒進另一個水缸裡,讓泥漿自然沉澱。幾天後,水缸底部會形成一層細膩的泥餅,這就是製瓷的原料。
“這淘洗要三遍以上,每一遍都要換清水,才能得到最純淨的泥料。”老工匠指著旁邊的幾個水缸說,“你看,這第一遍的泥漿是灰黑色的,第二遍就變成了灰白色,第三遍才是純白色的。隻有純白色的泥料,才能燒出潔白的瓷器。”馬驥看著那些水缸,果然像老工匠說的那樣,泥漿的顏色一遍比一遍淺,最後那缸泥漿幾乎是透明的,像純淨的牛奶。
再往前走,是“陳腐”的地窖。地窖陰暗潮濕,牆壁上布滿了水珠,泥餅被整齊地堆放在木架上,木架上鋪著稻草,用來保持泥餅的濕度。“這泥餅要陳放半年以上,”老工匠說,“陳放的時間越長,泥性越柔和,拉坯的時候就越容易塑形。有的老匠人,還會把泥餅陳放一年,說是這樣燒出來的瓷器更有‘靈氣’。”馬驥伸手摸了摸泥餅,泥餅的表麵很光滑,像玉石一樣溫潤,摸上去涼涼的,帶著一絲濕氣。
穿過地窖,就到了最神奇的“拉坯”環節。幾個工匠坐在陶車轆轤車)前,陶車是木質的,由一個圓形的轉盤和一個腳踏板組成。工匠們雙腳蹬動腳踏板,轉盤就會飛速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音。他們雙手扶著泥團,拇指在泥團中心輕輕按壓,隨著轉盤的旋轉,泥團漸漸“長高”,從一個圓球變成了一個圓柱體,又從圓柱體變成了一個敞口的碗坯。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仿佛泥團在他手中有了生命。
馬驥站在一個姓王的工匠旁邊,看得目不轉睛。王師傅的雙手很粗糙,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口,那是常年與泥土打交道留下的痕跡。但他的手指卻很靈活,像有魔力似的——他先是用雙手把泥團捏成一個圓球,然後把圓球放在轉盤中心,用拇指在圓球頂部輕輕按壓,形成一個小小的凹陷。接著,他雙手握住泥團,隨著轉盤的旋轉,慢慢向上提拉,泥團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漸漸“長高”,變成了一個圓柱體。然後,他用手指輕輕按壓圓柱體的頂部,讓頂部變得平坦,再用另一隻手的手指在圓柱體的側麵輕輕擠壓,讓側麵變得圓潤。最後,他用手指在圓柱體的頂部邊緣輕輕向外拉伸,一個敞口的碗坯就成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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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厲害了!這手藝,簡直是‘點泥成金’啊!”馬驥忍不住驚歎。王師傅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是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碗坯,用手指輕輕撫平碗坯表麵的紋路。他的眼神很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他和手中的碗坯。馬驥注意到,王師傅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汗珠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滴落在轉盤上,與泥屑混合在一起,但他卻毫不在意,依舊專注地拉著坯。
拉好的坯體被搬到一旁的架子上晾曬,架子放在工棚的通風處,細雨中的微風拂過坯體,讓坯體慢慢陰乾。稍乾後,又有工匠進行“利坯”——他們坐在另一種陶車前,這種陶車的轉盤轉速更快,工匠們用各種形狀的刀具,在旋轉的坯體上細心修刮,去除多餘的泥土,讓坯體厚薄均勻,形製精準。
馬驥看到一個年輕的工匠正在利坯,他手中拿著一把細長的利坯刀,刀身是鐵質的,鋒利無比,刀柄是木質的,被他的手磨得光滑發亮。他雙手握住坯體,隨著轉盤的旋轉,利坯刀在坯體表麵輕輕劃過,每劃一下,就會有一層薄薄的泥屑掉下來,泥屑像雪花一樣,落在地上堆積起來。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眼神專注而認真。
“這碗也太薄了吧!不會一拿就碎嗎?”馬驥忍不住問。老工匠笑了:“這叫‘薄如紙’,是咱們昌南鎮的絕活!利坯要的就是手上的力道,多一分則厚,少一分則薄,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根本練不出來。你看這個碗坯,對著光看,幾乎能看到對麵的人影,這才是好坯體。”馬驥接過工匠遞來的碗坯,對著光看了看,果然像老工匠說的那樣,碗坯薄得像紙,能看到對麵工匠的臉,碗坯的表麵很光滑,沒有一絲瑕疵。
再往前,是“畫坯”和“上釉”的區域。畫工們坐在案前,案上放著各種顏料和毛筆,他們用毛筆蘸著顏料,在素白的坯體上勾勒出花鳥蟲魚、山水人物的紋飾。有的畫工畫得很快,筆尖在坯體上輕輕遊走,幾分鐘就能畫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有的畫工畫得很慢,一筆一劃都很仔細,像是在雕琢一件藝術品。馬驥看到一個畫工正在畫一幅“山水圖”,他先用淡墨勾勒出遠山的輪廓,再用濃墨描繪近水的波紋,最後用彩色的顏料點染出花草和人物,整個畫麵層次分明,栩栩如生,像一幅精美的水墨畫。
上釉的工匠則用吹釉、蘸釉等方法,給坯體穿上一層透明的“外衣”。吹釉的工匠拿著一個小小的陶罐,陶罐裡裝著釉漿,罐口連接著一根細竹管。他把竹管含在嘴裡,對著坯體輕輕吹氣,釉漿就會均勻地噴灑在坯體表麵,形成一層薄薄的釉層。蘸釉的工匠則把坯體放進釉漿裡,輕輕一蘸,坯體表麵就會裹上一層釉漿,然後再把坯體拿出來,放在架子上晾乾。“上釉也要講究力道,”老工匠說,“釉層太厚,燒出來的瓷器會開裂;釉層太薄,釉色就不均勻。隻有釉層厚薄適中,燒出來的瓷器才會光滑明亮。”
最後,這些半成品被小心翼翼地搬進那座如同巨獸般的龍窯裡。龍窯依山而建,像一條巨大的巨龍,窯身是用磚砌成的,表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泥土,用來保溫。窯口很大,能容納幾個人同時進出,窯裡麵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匣缽,匣缽裡裝著待燒的瓷器。工匠們把匣缽一個個搬進窯裡,排列得整整齊齊,然後用泥土把窯口封起來,隻留下幾個小小的火口。
“燒窯要燒三天三夜,”老工匠說,“第一天用小火,把窯裡的水分烘乾;第二天用中火,讓坯體慢慢變硬;第三天用大火,讓釉料融化,形成光滑的釉麵。燒窯的時候,還要有人專門看火,根據火焰的顏色判斷窯內的溫度,溫度高了要減柴,溫度低了要加柴,一點都不能馬虎。”馬驥看著那座巨大的龍窯,想象著窯裡麵熊熊燃燒的火焰,仿佛能看到那些瓷器在火焰中慢慢蛻變,從粗糙的坯體變成精美的藝術品。
他繞著工棚走了一圈,粗略數了一下,從泥土到瓷器,竟然要經過挖泥、練泥、淘洗、陳腐、拉坯、利坯、畫坯、上釉、裝窯、燒窯、出窯等幾十道工序,難怪古人說“七十二道工序出瓷器”!他的現代工業化思維立刻開始運作,忍不住對老工匠說:“師傅,你們這效率太低了!要是用機器壓模,一天能做幾百個碗;再整個水力陶車,拉坯也快多了;還有燒窯,用煤炭代替鬆木,溫度更容易控製,還能節省柴火!”
老工匠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後生仔,你懂什麼?瓷器靠的是手上的功夫!機器做出來的東西,沒有魂!我們做的每一個碗、每一個瓶,都是獨一無二的,這才是昌南瓷的寶貝!你看這個碗,”他拿起一個剛拉好的碗坯,“這個碗的口沿有一點歪,那個碗的底部有一點厚,正是這些小小的瑕疵,才讓每個碗都有了自己的個性。要是用機器做,每個碗都一模一樣,還有什麼意思?”
馬驥碰了一鼻子灰,隻好訕訕地退到一邊。他看著工匠們專注的神情,忽然明白,在這個時代,瓷器不僅僅是一種商品,更是一種藝術,一種傳承了千年的匠心。這些工匠們用自己的雙手,把平凡的泥土變成了精美的藝術品,他們不求速度,不求數量,隻求把每一件瓷器都做到最好。這種對極致的追求,讓馬驥深受觸動。
他胸口的掛墜在這時微微發燙,光芒穩定而持續地增強著——它正在吸收這龐大生產場域中,無數匠人的汗水與智慧結晶,那是一種緩慢而堅實的能量,像窯火一樣,在掛墜裡慢慢燃燒。馬驥能感覺到,掛墜的光芒變得越來越亮,越來越溫暖,仿佛與工匠們的心跳融為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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