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雅集的“社死”現場後，馬驥老實了兩天，不敢再輕易嘗試“高雅藝術”。但他天生好動，閒不住，很快就將注意力投向了園中的假山。拙政園的假山形態各異，有的峰巒疊嶂，有的洞壑幽深，有的玲瓏剔透，有的雄渾磅礴，皆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讓馬驥歎為觀止。
這日，他路過園西側的一處假山，看到幾位工匠正在修補一處損毀的假山景。領頭的是一位姓石的老師傅，年約六旬，皮膚黝黑，雙手粗糙布滿老繭，指關節粗大，一看就是常年與石頭打交道的匠人。石師傅眼神銳利，目光如炬，對著幾塊形態各異的太湖石左看右看，時而用手敲打石頭，聽其聲響；時而用腳丈量石頭的大小，判斷其重量；時而與徒弟們低聲商議，討論石頭的擺放位置。
徒弟們則小心翼翼地按照石師傅的吩咐，用麻繩捆住石頭，合力搬運，然後輕輕放置在指定位置。他們不用灰漿，全靠石頭自身的結構、紋理和重量相互契合、支撐，來保持假山的穩定和形態。馬驥看了一會兒，隻見原本零散的幾塊太湖石，在石師傅的指揮下，漸漸變成了一處小巧玲瓏的假山景，孔洞相連，脈絡貫通，高低錯落，與周圍的竹石、池水融為一體，仿佛天然生成，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
“太厲害了！”馬驥看得心癢難耐，忍不住湊上前去，對石師傅說：“石師傅，您這手藝也太神了！幾塊破石頭，在您手裡一擺，就變成了這麼好看的假山！我能不能拜您為師，學習疊假山啊？”
石師傅瞥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說：“想學疊山？你？”他上下打量著馬驥，見他皮膚白淨，雙手細嫩，不像是乾體力活的人，便搖了搖頭，“疊山是苦差事，又累又枯燥，還得有眼力見，不是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公子哥能學的。”
“我不是公子哥！我能吃苦！”馬驥連忙說，“我在臨安的時候，搬過貨、掃過地、乾過各種雜活，有的是力氣！您就收下我吧，我一定好好學！”他一邊說，一邊還擼起袖子，展示自己胳膊上並不明顯的肌肉。
石師傅被他纏得沒辦法，又看他確實不像壞人，便說：“想學也可以，先在旁邊看著，彆說話，彆動手，什麼時候看明白了，再說拜師的事。”
“好嘞！”馬驥大喜過望，連忙點頭答應，乖乖地站在一旁，認真觀摩起來。
他看著石師傅選石、審石、布石，每一個步驟都極其講究。石師傅選石，不看石頭的大小，隻看石頭的形態、紋理、色澤，是否符合假山的整體意境；審石時，他會從不同角度觀察石頭，想象其在假山中的位置，力求“一峰一態，一石一景”；布石時，他會先確定主峰的位置，然後再布置陪峰、次峰，最後用零碎的石頭填補縫隙，使假山層次分明，過渡自然。
馬驥看了半天，覺得石師傅太磨嘰了。在他看來，疊假山不就是把石頭堆起來嗎？隻要堆得穩當、好看就行了，哪裡需要這麼多講究？他看著旁邊一塊體型頗大、看起來非常“結實”的太湖石，心裡琢磨著：“這塊石頭這麼大，放在底下做基礎，肯定穩當！石師傅怎麼不用呢？”
他忍不住指著那塊石頭，對石師傅說：“石師傅，您看那塊石頭，又大又結實，放在假山底下做基座，肯定穩固得很，您怎麼不用啊？”
石師傅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瞥了那塊石頭一眼，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幾分不屑：“那塊？形蠢，色僵，無脈絡可言，石性頑劣，置於此處，如肥漢立於仕女之側，大煞風景。疊山求的是‘瘦、透、漏、皺’，而非一味求大、求重。”
馬驥不服氣，覺得石師傅太注重“虛”的意境，不注重“實”的穩固。他心想：“意境能當飯吃嗎？假山首先得穩當，不能一碰就倒！這塊石頭這麼結實，不用簡直是浪費！”
中午時分，石師傅和徒弟們停下來休息，喝水吃飯。馬驥看著那處已經初具形態的假山，心裡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他想親自試試，用那塊大石頭做基座，看看是不是真的比石師傅的方法更穩當。
他趁著石師傅不注意，悄悄招呼兩個年輕的小工，說：“兩位小哥，咱們把那塊大石頭抬過去，放在假山底下，幫石師傅加固一下基座，怎麼樣？”
那兩個小工也是年輕氣盛，覺得馬驥說得有道理，又想在石師傅麵前表現一下，便答應了。三人找來麻繩，捆住那塊大石頭，合力抬起。那石頭足有幾百斤重，三人憋得滿臉通紅，腳步踉蹌，好不容易才將石頭抬起來，慢慢往假山方向挪動。
馬驥一心想把石頭放在假山基座旁邊，根本沒考慮石頭的形態和假山的受力點。他指揮著兩個小工：“往左一點！再往左！對，就是這兒！放下！”
兩個小工按照他的指揮，將石頭往假山基座旁邊一放。結果，石頭底部的一個凸起猛地撞在了假山的一處石壁上！
“嘩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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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刺耳的響動傳來！
那處原本已經砌好的石壁，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震得鬆動起來，幾塊關鍵的支撐石應聲脫落，滾落下來，石壁瞬間出現了一個缺口，剩下的石頭也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整體坍塌！
“不好！”兩個小工嚇得臉色慘白，連忙往後退。
馬驥也傻眼了，沒想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竟然差點把假山弄塌！
石師傅聽到響動，連忙跑過來，看到搖搖欲墜的石壁和散落的石塊，又看了看旁邊的大石頭和馬驥等人，頓時明白了怎麼回事。他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指著馬驥，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罵道：“你個憨娃！誰讓你動嘞！俺說了讓你看著，彆動手！你偏不聽！這假山俺們搭了三天，差點被你毀了！力氣大就去扛麻包！疊山靠的是巧勁，是眼力，是意境！不是蠻力！你這是添亂！”
馬驥被罵得狗血淋頭，耷拉著腦袋，不敢吭聲。他看著那搖搖欲墜的石壁，心裡既後怕又委屈——他隻是想幫忙加固假山，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甚至還試圖用自己僅有的一點“結構力學”知識在腦子裡分析：“這塊石頭的重心很穩，隻要稍微調整一下角度，放在基座旁邊，肯定能起到加固作用，石師傅怎麼就不理解呢？”
文震亨聞訊趕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一陣頭大。他連忙向石師傅道歉：“石師傅，實在抱歉，是我管教無方，讓馬驥給你添亂了。您放心，損壞的部分，我們一定照價賠償，後續的修複工作，也由我們承擔費用。”
石師傅見文震亨態度誠懇，也不好再過多指責，隻是歎了口氣：“文先生，不是俺說你，這娃心是好的，就是太魯莽，不懂疊山的門道。疊山不是堆石頭，是造山水，是寫文章，每一塊石頭都有它的位置，不能亂擺啊！”
“是是是，石師傅說得對。”文震亨連連點頭，然後轉頭瞪了馬驥一眼，嚴厲地說：“馬驥，還不快給石師傅道歉！以後沒有石師傅的允許，不準再碰園中任何一石一木！”
“石師傅，對不起，我錯了。”馬驥連忙向石師傅道歉，心裡後悔不已。
石師傅擺了擺手：“罷了罷了，下次彆再胡來了。趕緊幫忙把石頭抬走，俺們還要修複假山。”
馬驥和兩個小工連忙上前，合力將那塊惹禍的大石頭抬走，又幫著石師傅和徒弟們清理散落的石塊，修複鬆動的石壁。直到傍晚時分，假山才勉強恢複了原樣。
看著修複好的假山，馬驥心裡五味雜陳。他這才明白，疊假山確實不是簡單的堆石頭，裡麵蘊含著深奧的學問，不僅需要力氣，更需要眼力、巧勁和對意境的理解。石師傅說的“疊山如寫文章”，確實有道理——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個字，隻有排列得當，才能構成一篇優美的文章。
文震亨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知道疊山的難處了吧？任何手藝都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都需要日積月累的學習和實踐。以後做事，切不可魯莽衝動，要多聽、多看、多學，再動手。”
馬驥點點頭：“文先生，我知道了。以後我再也不瞎折騰了，一定好好學，多請教。”
他胸口的掛墜在麵對那些充滿“濃縮天地”意境的假山時，傳來強烈而欣喜的共鳴，悸動平穩而愉悅，仿佛也被假山的意境所感染。但當馬驥試圖用蠻力參與疊山時，掛墜感受到了那種破壞與不協調，傳來一陣代表“警告”的急促悸動，光芒也變得刺眼，仿佛在提醒他不要魯莽。
馬驥摸了摸掛墜，心裡想：“看來無論是畫畫、品茶、聞香，還是疊假山，都有其門道和規矩。我之前太自以為是了，以後一定要虛心學習，不能再鬨笑話、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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