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平安縣衙的後堂卻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香氣，混雜著一絲淡淡的血腥與塵土氣——這是奔波勞碌了一整日的捕快們身上帶來的。
雖稱“慶功宴”，但桌上並無珍饈美饌，隻是幾大盆管飽的燉肉、時蔬，外加幾壇劣卻夠勁的燒刀子。氣氛也算不上多麼歡騰，更多的是卸下重擔後的疲憊，以及案件取得重大突破後的振奮。
錢員外、黑三、老賴頭均已收監，劉先生的海捕文書也已發出，針對孫賬房李明遠）的謀殺線基本告破。這對於平安縣衙來說，無疑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鄭龍抱著酒壇，挨個給兄弟們碗裡倒酒，嗓門洪亮：“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錢老摳和黑三那雜碎，這下算是栽透了！看他們還怎麼囂張！”
吳文雖然不擅飲酒，也以茶代酒，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意，對趙雄道：“頭兒，假賬證據確鑿，錢福侵吞的數額巨大，夠他喝一壺的了。黑三謀殺未遂，也是重罪。此案能如此迅速破獲，實屬不易。”
眾衙役紛紛附和，目光卻不約而同地，或多或少地瞟向了坐在趙雄下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林小乙。
大家都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這幾日辦案，林小乙看似依舊怯懦，依舊躲在人後，但他那幾次“無意”間的提醒，那關鍵的心理審訊，那大膽的“兩夥凶手”推論，無不顯示出一種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敏銳。若說之前《李代桃僵案》還有運氣成分，那這次，誰都看得出，這小子的“運氣”好得有點離譜了。
趙雄端起麵前的粗瓷酒碗，沒有立刻喝，粗糙的手指摩挲著碗沿，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身旁恨不得把腦袋埋進桌子底下的林小乙身上。
堂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趙雄。
“今日之局，諸位兄弟辛苦。”趙雄聲音沉穩，打破了寂靜，“錢福、黑三落網，揪出這條謀財害命的毒線，爾等皆有功勞。”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然，此案尚未完結。周老爺生死未卜，毒害他的真凶，仍逍遙法外。”
這話讓剛剛熱絡起來的氣氛稍稍冷卻，眾人都意識到，任務遠未結束。
趙雄將酒碗放下，側過身，正麵朝向林小乙。他這個動作，讓所有人的目光更加聚焦在林小乙身上。
“小乙。”趙雄叫道。
林小乙一個激靈，連忙站起來，垂手躬身：“頭兒。”
“坐下說話。”趙雄擺了擺手，語氣不算溫和，卻也沒有往常的嚴厲，反倒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今日審訊老賴頭，你做得不錯。”
簡簡單單一句肯定，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趙捕頭可是極少當麵誇人，尤其還是林小乙這樣的新人。
林小乙心頭一跳，忙道：“是……是頭兒您調度有方，小的……小的隻是胡亂說了幾句……”
“胡亂說的？”趙雄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轉瞬即逝，“你那幾句‘胡亂’的話，可是句句戳在了老賴頭的心窩子上。攻心為上，觀察入微……這可不是光靠運氣就能辦到的。”
他目光如炬，看著林小乙：“你爹……以前還教過你這些？”
又來了。林小乙高逸）心中暗歎，這已死的“爹”真是最好的擋箭牌。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沿用之前的說辭：“也……也不算教。就是小時候，我爹辦案回來，有時會念叨幾句，說什麼……人心裡怕什麼，眼睛就會看什麼……小的……小的也是瞎琢磨。”
“瞎琢磨……”趙雄重複了一遍，不置可否，卻也沒有深究。他話鋒再次一轉，語氣變得深沉，像是在教導，又像是在點撥在場的每一個人：
“辦案子，不能隻看明處的刀光劍影，更要學會看暗處的人心鬼蜮。錢福為何要殺孫賬房？因為一個‘利’字。黑三為何甘為鷹犬？也是一個‘利’字。老賴頭為何被利用？因為一個‘懼’字，加之‘利’字誘之。”
他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
“如今，錢福這條線算是清楚了。但周老爺那邊……動機為何？依舊是‘利’？還是……‘仇’？”他目光掃過眾人，“三年前的李明遠，如今的孫賬房，他懷揣血海深仇回來，僅僅是為了勒索錢福？還是說，他的目標，自始至終，都是周老爺？他中毒，是錢福殺他滅口，還是……周老爺那邊的人，想連他一起除掉？”
“又或者，”趙雄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引導性的意味，“下毒者，既非錢福，也非李明遠，而是我們至今還未注意到的……第三人？”
這番分析，條理清晰，直指案件核心矛盾，將接下來的調查方向點得明明白白。眾人聽得若有所思，連連點頭。
林小乙更是心中凜然。趙雄這番“點撥”，看似在對所有人說，實則很大程度上，是對他一個人說的。這是在肯定他之前的思路，也是在引導他往更深處思考。
“頭兒的意思是，”吳文推了推眼鏡，接話道，“接下來，我們一方麵要全力救治周老爺和孫賬房，希望他們蘇醒提供線索；另一方麵，要深入調查周老爺的社會關係，尤其是可能與三年前李家舊怨有關，或者近期與他有重大利益衝突，且有能力、有機會在宴席上投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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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趙雄點頭，“還有，周老爺中的毒，與孫賬房中的毒，來源是否完全一致？投毒手法是否雷同？這些細節，吳文你要再仔細核對。鄭龍，對周府上下人等，尤其是貼身仆役、廚子，也要進行排查！”
“明白！”鄭龍和吳文齊聲應道。
任務再次明確分配下去。
趙雄這才重新看向林小乙，語氣恢複了平常的威嚴，但那眼神深處，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期待：“小乙。”
“在。”
“吃飽些。明天，隨我去周府。”趙雄說完，不再看他，端起酒碗，“來，諸位兄弟，滿飲此碗！後麵還有硬仗要打！”
“乾！”
眾人轟然應諾，碗盞碰撞聲響起，氣氛重新變得熱烈起來。
林小乙端起自己那碗幾乎沒動的酒，感受著周圍同僚們投來的、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目光——那裡麵少了輕視，多了探究、好奇，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認可。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這個團隊中的地位，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慶功宴上的這番“點撥”，是趙雄對他能力的公開肯定，也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許。他這隻原本隻想藏拙自保的“雛鳥”，已經被推到了風口，不得不開始嘗試振動尚且稚嫩的翅膀。
他仰頭，將碗中辛辣的液體一飲而儘，一股熱流從喉嚨直燒到胃裡。明天前往周府，麵對那個依舊昏迷的主要受害者和其複雜的家族網絡，將是另一場艱巨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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