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的沉默，如同一堵驟然降下的、厚實冰冷的鐵閘，將最直接的口供線索徹底封死。審訊室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隻剩下周福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油燈芯偶爾爆出的劈啪輕響。趙雄的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指節因緊握而發白。然而，多年的刑案經驗告訴他，當一條路被堵死時，必須立刻尋找新的突破口。物證，這些沉默的見證者，往往比活人的口舌更能揭示真相的脈絡。
吳文那間堆滿奇巧物件、散發著草藥與金屬混合氣味的“格物齋”，再次成為了照亮迷霧的燈塔。他將從現場和周福房中搜出的所有關鍵物證——那裝著詭異磷粉的殘瓶、幾段特製絲線、數錠私鑄銀錠，以及那柄刃口帶血的短匕——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在寬大的柏木工作台上一字排開。窗外天光漸明，映照著他清臒而專注的側臉。
溯源工作，如同在時間的河流中逆流而上，需要極大的耐心與縝密。最先取得突破的，是那致命的磷粉。吳文取來各式瓷碟、銅盞，將微量磷粉殘留置於其中，以不同溫度的燈火灼燒，仔細觀察其燃燒時的火焰顏色、煙霧形態和殘留物。他又用細如牛毛的銀針挑剔出粉末中的細微雜質，在放大鏡下與庫存的礦物圖譜一一比對。數個時辰後，他抬起身，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此磷粉純度極高，燃燒迅猛而充分，且雜質中含有一種罕見的青金石微末，此乃官營‘軍械司’下屬火藥坊，或‘欽天監’專司天象煙火之所特有的提純標記。民間絕難煉製，流通更是被嚴格管控，每一錢的去向都有案可查。”
“軍械司！”這三個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林小乙的耳膜，直刺心扉。父親林大山那模糊而堅毅的麵容，以及“朔風關軍械失察案”這幾個染血的大字，瞬間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磷粉的來源，第一次如此明確地將神秘的“雲鶴”組織，與擁有官方背景、掌管殺伐之器的軍方機構聯係了起來，這關聯令人不寒而栗。
緊接著，吳文的注意力轉向了那幾段堅韌異常的特製絲線。絲線呈啞光灰色，觸手冰涼滑韌。他嘗試用尋常刀割、火燒，皆難以損其分毫。吳文搬來厚厚一摞關於各地物產、工坊技藝乃至海外舶來品的記錄冊，一頁頁仔細翻閱。終於，在一本頁麵泛黃、記載“幽州及北地邊市風物”的雜錄中，他找到了一段描述：“……北疆有異族，於極寒之地飼冰蠶，取其絲，混以秘法煉製的金金屬細絡，合股成弦，其韌非凡鐵能斷，耐烈火灼燒，然造價高昂，寸絲寸金，多見於軍中精銳斥候攀援傳遞，或豪商巨賈護衛隊之弓弩強弦……”這絲線的來曆，清晰地指向了危機四伏的邊境貿易線，與陳裕齋生前經營的生意網絡，以及私鑄銀錢可能流通的灰色渠道，隱隱構成了一個重疊的交彙點。
那幾錠私鑄銀錠，在吳文的天平與藥水中露出了更多馬腳。其成色、重量比例，與之前“銅錢記認案”中出現的那些鬼錢如出一轍，顯然是同一源頭的手筆，隻是純度更高，鑄造得更為精美規整，顯然是供給更高層級使用的“硬通貨”。吳文用放大鏡一寸寸檢查銀錠的每一個表麵，終於在其中一個銀錠的底部邊緣，發現了一個需要用特定角度光線才能看清的、極其微小的刻痕——那是一片簡練而傳神的羽毛圖案，仿佛是從飛鳥翼上輕輕飄落。
“鶴羽……”林小乙凝視著那個符號，聲音低沉。這與他已知的“鶴唳”底層聯絡引導）、“鶴翎”中層協調管理）的代號，隱隱形成了一種層級遞進的關係。這些製作精良的銀錠，很可能屬於“雲鶴”網絡中，專門負責資金運作、收取“供奉”、打理龐大黑色財政的“鶴羽”階層。每一片“鶴羽”，都可能牽連著一方勢力，一張利益網。
最後，是那柄奪命的短匕。鄭龍將其拿在手中，指腹感受著刀柄上防滑的細密紋路，目光掃過帶血槽的鋒利刃口和獨特的刀尖造型。他年輕時曾在邊軍待過，對製式兵器頗為熟悉。半晌，他沉聲道：“這匕首，看形製，是五六年前邊軍斥候營配發的‘破甲錐’的縮小改良版，更利於貼身攜帶和隱藏。但這鍛造的鋼材，這血槽的開法，尤其是刀柄這纏裹防滑的方式……不像是軍工作坊的大路貨，倒像是某些大人物的貼身親衛，或者執行特殊任務的營隊，找高手匠人私下定製的家夥，殺氣更重。”
火術之源，精準指向管製嚴格的軍械司；絲線之奇，蜿蜒牽連著龍蛇混雜的邊境貿易；銀錠之秘，隱隱顯露了組織內部“鶴羽”的財政痕跡；凶器之厲，則深深烙印著軍中特殊背景的印記。
所有的物證，如同一條條發自不同山澗的溪流，經過曲折蜿蜒的追溯，最終都無可辯駁地彙向同一個深不見底的幽潭——一個與邊軍勢力、軍用物資、邊境灰色貿易、私鑄財政體係緊密勾連，且結構嚴密、等級森然的龐大黑影——“雲鶴”！
吳文將所有這些發現、比對結果和推斷，工工整整地記錄在一本厚厚的冊子上，墨跡未乾，便鄭重地交到趙雄手中。他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聲音也壓得極低：“頭兒，案情至此，已絕非一樁富商謀殺案所能涵蓋。周福……不過是這龐大怪物探出的一隻微不足道的爪牙。其所觸及的……恐怕是足以動搖州府根基、牽連極廣的巨患。”
林小乙站在一旁，默默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傳來的刺痛感讓他保持著清醒。物證不會說話，但它們冰冷而客觀地拚湊出的這幅圖景，比周福那充滿恐懼的沉默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悸。父親當年，是否也是窺見了這冰山的一角，才招致了殺身之禍？而如今，自己正手握這些染血的線索，沿著父親未能走完的染血之路，一步步逼近這頭盤踞在黑暗中的龐然巨獸的巢穴。
火術溯奇的終點，並非水落石出的答案，而是更加濃重、更加危機四伏的迷霧，以及一份沉甸甸地壓在肩頭、關乎血仇與公義的使命。前路，似乎隻有微光，但已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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