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那堆灰燼前,掌心還殘留著鈦合金銘牌碎裂時的餘溫。
風從新綠洲邊緣吹來,帶著菌絲呼吸的微腥和藍雪花初綻的清甜,可這風掃過臉龐,卻像刀子。
三百個名字,沒了。
不是被毀,是被……拒絕。
度量衡尊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檢測到無效信息存儲行為,係統自動清除。”它說得平靜,仿佛隻是擦去一粒灰塵。
可我知道,這不是故障,也不是程序誤判——這是某種意誌在說話。
“為什麼?”我盯著那攤灰,喉嚨發乾,“他們用命換來的火種,連個名字都不能留下?”
戌土站在我身後,機甲履帶輕輕碾過焦土,發出低沉的摩擦聲。
他沒說話,但探測臂一直亮著,掃描著地麵殘留的能量波動。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主控日誌顯示,所有關於‘獻祭者名錄’的數據模塊,在廣寒宮進入休眠前就被設為‘不可讀取’。權限鎖源代碼……是常曦親自寫的。”
我猛地抬頭。
常曦?她親手抹去了他們的痕跡?
不可能。
她是首席科學家,是“羲和計劃”的靈魂人物,她怎麼可能否定自己的同伴?
可事實擺在眼前——第三次嘗試剛結束,歸寂碑靈就出現了。
那塊半透明的石碑從地底升起,無聲無息,像一塊凝固的夜。
它沒有五官,沒有表情,隻有一麵光滑如鏡的碑體,映出我扭曲的臉。
“你們執著於留名。”它的聲音像是沙漏裡的細沙緩緩滑落,不帶情緒,卻壓得人心口發悶,“可誰規定死亡必須被記住?遺忘才是最深的安寧。”
我當時就炸了。
“那他們的犧牲呢?!”我衝它吼,手指狠狠指向新生的綠洲,“你看看這片地!每一寸土壤都浸著他們的能量!沒有他們切斷生命維係係統,把生物電饋入生態根網,我們連一株草都種不出來!現在你說……‘安寧’?他們連命字都不配有?!”
歸寂碑靈微微震動,鏡麵般的碑身泛起漣漪,我的碳墨銘文剛刻進泥土,瞬間崩解成塵,隨風散去。
“若為銘記而痛,不如歸寂。”它說。
然後沉回地下,不留一絲痕跡。
我站在原地,拳頭攥得指節發白,胸口像堵了塊燒紅的鐵。
我想砸東西,想拆了整個數據庫,想把那些冰冷的規則一條條撕碎。
可最終,我隻是慢慢蹲下,抓起一把混著灰燼的土。
不是溫度,是感覺。
就像這塊地,也在憤怒,在掙紮,在拒絕被人遺忘。
回到農業艙時已是深夜。
玉兔集群在穹頂上空靜靜巡遊,灑下淡綠色的營養霧。
我調出檔案庫,輸入“獻祭者名錄”,結果跳出來的隻有乾巴巴的編號、職務、貢獻值統計表。
沒有照片,沒有語音記錄,沒有私人留言——甚至連出生地都沒寫全。
這些人,被簡化成了數據流。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當初激活文明延續者天賦樹時,係統曾提示過一句——“記憶錨點缺失,傳承鏈斷裂”。
我一直以為那是技術問題。現在才明白,那是警告。
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不想讓這些記憶醒來。
我靠在控製台邊,盯著全息屏上那一排排空白字段,腦子裡一片亂。
父親的農場日誌突然閃過腦海——小時候他總念叨一句話:“人走了沒關係,隻要地還能長東西,他就沒真死。”
那時候我不懂。
現在我好像懂了一點,又好像更糊塗了。
直到某一刻,我鬼使神差地點開了本地備份區,翻找早年從地球帶來的私人數據包。
父親的日誌文件夾積了厚厚一層加密碎片,大多是氣候調控失敗的記錄和作物死亡報告。
我一個個點開,手指有些發抖。
就在即將放棄時,一段音頻彈了出來。
標題是手寫的數字編號,但播放鍵旁邊有個小小的星標——那是我小時候標記“重要回憶”的習慣。
我點了下去。
沙沙的電流聲後,傳來父親疲憊卻溫和的聲音:
“老張臨走前說,就想再吃一口瓜……甜的那種。”
我的心,猛地一頓。我盯著那段音頻,久久說不出話。
電流的雜音像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可父親那句“老張臨走前說,就想再吃一口瓜……甜的那種”,卻清晰得刺進骨頭裡。
手指僵在半空,指尖還懸在播放鍵上方,仿佛一動就會驚醒什麼沉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