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聲在晨風裡斷續傳來,像鈍刀割著耳膜。李震站在祠堂門檻內,袖口壓著那粒白石,指節因久握而泛白。他沒回頭,隻聽見腳步輕落,木履踏過青磚接縫的微響。
“張家井口,寅時三刻取水。”李瑤的聲音低而穩,手中賬冊邊緣微卷,一頁炭筆殘片夾在“建材入庫”之後。她將紙冊放在供桌上,指尖點了點頁角一行小字:“護院換崗在卯初,井後巷道無巡。”
李震低頭看沙盤。鹽礦標記旁,那道虛線已用細砂勾出輪廓,是前夜李驍帶人勘測所定的側洞路徑。他未語,隻將白石輕輕擱在鹽脈終點,掌心留下一道淺灰印痕。
“他們用毒,我們不還命。”他終於開口,聲如壓石,“但得讓他們跪著喝水。”
李瑤垂眼,袖中滑出一隻空炭筆盒,底部“張記”二字刻痕未磨。她不動聲色地將盒子塞進賬冊夾層,隻道:“巴豆性烈,入水即化,三刻便起效。若量足,一井之水可擾半府。”
“藥房有存。”李震道。
藥房內,蘇婉正將一撮褐色粉末倒入陶罐。她未稱量,隻憑指撚估出分毫,罐底原有刻線,此刻已低了半指。她合蓋時動作極輕,仿佛怕驚動什麼。門外腳步掠過,她抬眼,見李震立在簾外,便將罐子推至案角,轉身去攪藥鍋裡的苦梗湯。
那罐巴豆粉,半個時辰後被包進油紙,交到王二手中。
夜色垂落時,村道已無行人。王二帶著兩名老成流民蹲在張家後巷的矮牆下,鼻端嗅到一絲腥臊——是狗食槽邊剛撒過的肉糜。三人屏息,見院角黑影伏地不動,犬鼻微張,睡得沉實。
“麻仁拌肉,夠它睡到天明。”一人低語。
王二點頭,從懷中取出竹管,一端塞住,另一端緩緩探入井口。他單膝跪地,將油紙包抖儘,細粉如塵落入幽黑水麵。竹管輕攪三圈,水紋微漾,未起聲息。收管時,他順手抹平牆根腳印,三人退走如煙。
祠堂燈未熄。李震坐在沙盤前,手中炭筆懸在側洞路徑上方,遲遲未落。李瑤立於一旁,正翻看賬房進出記錄。忽聞窗外風動,她抬眼,見一片枯葉打著旋落在窗欞上,裂成兩半。
“明日辰時前,張家必亂。”她說。
“那就趕在他們醒之前。”李震落筆,黑線劃過東側岩壁,“側洞加派兩班人,鎬不停,火不滅。”
次日寅末,天光未透。李驍帶護衛隊巡至村口,遇一賣菜農婦慌忙避讓。她擔子歪斜,蘿卜滾落泥中,口中直念:“張家倒了黴,下人滿地爬,連廚娘都蹲茅房出不來!”
李驍不動聲色,揮手令護衛繼續前行,自己繞道高坡。他取出望遠鏡——銅管打磨光滑,鏡片嵌於兩端,是趙武按圖紙所製——對準張家宅院。
炊煙稀薄,幾近斷絕。仆役踉蹌奔走,有人扶牆乾嘔,有人提褲急行。馬廄門開,馬夫扶柱喘息,草料堆在一旁未動。他放下銅管,嘴角微動,轉身下坡。
曬場高處,李瑤也已登台。她手中握著一截炭筆,正將“寅末,張家取水未果”記入冊中。抬頭時,見李驍走來,隻問:“幾人出沒?”
“十七,皆步履不穩。”李驍答,“井台無人打水,灶房冷鍋。”
李瑤合冊,輕聲道:“起效了。”
祠堂內,李震正將沙盤上的黑線延長至鹽脈深處。他指尖停在富集區標記上,忽聽門外腳步急促。王二進來,臉上帶汗:“父親,張家護院沒來礦口,疤臉也沒影。”
“知道了。”李震點頭,“傳令下去,側洞加鎬,鹽料直入空間,不許落地。”
王二應聲欲走,又被叫住。
“今日起,賬房炭筆換人采買。”李震道,“舊盒封存,不許再用。”
李瑤進祠堂時,見父親正將一粒黑沙壓在側洞虛線儘頭。她未問,隻將賬冊放在供桌上,目光掃過“張記”炭盒藏處。
“母親今早清點藥材,發現巴豆少了一撮。”她低聲說,“她沒問。”
李震點頭:“她知道分寸。”
“那我們也得守住。”李瑤盯著沙盤,“這一粒黑沙,是權宜,不是常策。”
李震抬眼:“等側洞貫通,鹽脈入握,誰還敢在水裡動手?”
李瑤未答。她轉身走向賬房,袖中賬冊沉甸甸的。經過藥房時,她停了一瞬。門縫裡,蘇婉正將新熬的藥湯倒入陶罐,手腕微顫,卻未灑出一滴。她看見罐底刻線又低了半指。
日頭升至中天,張家方向仍無動靜。李驍帶人巡過礦口,見主坑封死如舊,雜草堆在入口,無人清理。他站在坡上,望向東側岩壁——那裡有一處新開的土洞,已被碎石半掩,洞口無煙,無聲,唯有鐵鎬撞擊岩層的悶響,斷續傳出。
他掏出銅管,再看一眼。張家院牆內,一人扶柱而立,褲腳濕透,顯然是來不及入廁。他收起銅管,揮手示意護衛原地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