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堡外的田埂上,晨霧尚未散儘,新翻的泥土泛著濕氣。李瑤站在田頭,手中握著一具曲轅犁的犁把,身後是數十具一模一樣的農具,整齊排列在木板車上。她未穿官服,隻著素色布裙,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穩。
三名鄉紳並肩立於田埂高處,衣袖寬大,麵色陰沉。一人拄杖,冷聲道:“此犁形製怪異,犁頭窄而曲,不合《農經》所載,恐傷地脈,擾農時。”另一人接口:“古法犁地,直轅三牛,穩而有力。今以一牛牽此奇器,若中途斷裂,毀田傷畜,誰來償命?”
圍觀百姓默然,目光在新犁與鄉紳之間遊移。一名老農縮著肩,手在衣襟上反複擦拭,不敢上前。
李瑤未答,隻將犁把交到身旁一名瘦弱農夫手中:“你家三畝薄田,往年春耕需兩日。今日若能犁完五壟,獎粟兩石,官府當場兌現。”
那農夫渾身一震,抬頭看她,眼中驚疑未消,卻已伸手接過犁具。李瑤親自為他係好牛索,又蹲身檢查犁鏵與犁壁的咬合處,確認無誤,才點頭示意。
牛繩一緊,犁頭入土,泥土如浪般翻卷而起,整齊、深淺如一。圍觀者中已有低聲驚呼。那農夫越走越穩,越走越快,五壟犁畢,額頭冒汗,卻滿臉喜色。
“一犁抵三犁!”有人忍不住喊出聲。
鄉紳臉色鐵青。拄杖者猛然踏前一步:“慢著!此犁雖快,卻耗牛力過甚,牛若倒斃,豈非害民?”
李瑤直起身,目光掃過三人:“牛力可測。今日所用黃牛,體重四百斤,牽引此犁行速每刻三十步,呼吸平穩,脈搏未亂。若諸位不信,可請獸醫當場查驗。”
無人應聲。
她轉向那農夫:“再犁五壟,粟加倍。”
農夫咬牙點頭,正要牽牛回轉,忽聽得身後一聲悶響。回頭望去,先前試犁的老農已撲倒在地,雙手抓地,口吐黑血,喉間發出咯咯之聲,雙腿抽搐不止。
人群轟然炸開,四散奔逃。
鄉紳中一人高舉衣袖,厲聲喝道:“李氏以奇技淫巧蠱惑百姓,今致人暴斃,天理難容!此犁乃索命凶器,當焚之以祭亡魂!”
李瑤疾步上前,蹲身探鼻息,又翻開死者眼皮,指尖觸其唇邊毒漬。她未慌,隻沉聲下令:“封鎖田埂,閒人不得出入。速請醫館執事攜銀針前來。”
片刻後,蘇婉趕到,銀針入血,針尖立現烏黑。她神色凝重,低聲道:“斷腸草,劑量極重,入口即發。毒素附著於口鼻,非內服,乃接觸所致。”
李瑤立即起身,命人將犁具抬至田邊石台,親手拆解。木柄、犁壁、犁床皆為寧遠工坊製式,唯獨犁頭鐵刃色澤偏暗,邊緣有細微銼痕。她以指腹摩挲刃口,忽覺微澀,湊近細看——刃麵有薄層粉末,色如泥土,卻帶苦腥。
她取絹布輕拭,布麵微染淡褐。再翻犁頭背麵,於火漆封印下尋得一行小字:並州西冶坊,庚字三批。
“不是我們工坊出的。”她低聲自語。
蘇婉站起身,環視四周:“犁頭若帶毒,必有人為塗抹。此人知我們將試犁,提前換件,借農人之死,毀新政之信。”
李瑤握緊犁頭,指節發白。她未言,隻命人將屍體覆布抬走,又令所有新犁集中封存,不得再用。百姓雖被驅散,田頭卻仍有竊語聲傳來:“李家的東西……有毒……”
夜深,密室燭火未熄。
李震坐在案前,手中正摩挲著那枚從犁頭拆下的鐵刃。火光映在刃麵,那行“並州西冶坊”清晰可見。李瑤立於側,將白日所見一一道來,語速平穩,卻難掩眼中冷意。
“工坊記錄顯示,本月原定新犁三百具,皆由本地鐵匠打造。但五日前,有‘民間匠人’獻禮二十具,稱‘感念李府惠民,願助農事’,經倉吏登記入庫,混入今日發放之列。”
李震指尖劃過火漆印:“可查到獻禮之人姓名?”
“隻留化名,‘趙五’,住址為城南舊坊,查無此人。”
“運輸路徑?”
“由西門入城,登記為‘農具補給’,守門兵卒未細查。”
李震緩緩將鐵刃擱在案上,目光轉向李毅。後者立於門側,左手袖口微動,似有舊傷牽扯,卻未出聲。
“你帶人去查。”李震開口,聲音低而穩,“查這二十具犁頭,何時離並州,經何路,由何人接手,最終交予何倉吏。不許驚動任何人,不許與人衝突。”
李毅點頭,轉身欲出。
“還有一事。”李震又道,“西冶坊屬平西王轄地,專供軍器。民間匠人,如何能得其出品?又為何偏偏選在此時,送來寧遠?”
李毅駐足:“或許,坊中有人通敵。”
“不。”李震搖頭,“不是通敵。是授意。”